夫妇两人回到新渔镇没几天,有好事的邻居立刻就推算出时间不对,家里死了一个儿子,外面又生了一个儿子,怎么这个节点还能带回来一儿一女?徐莲花怨气深,心思重,一口气堵着好些天,她把邻里探头探脑地询问演变为抱怨的渠道,愤恨委屈从嘴巴如巨浪如瀑布倾泻翻滚,说出来虽然不能减轻抑郁,却能得到片刻地畅快,她立刻满世界诉苦,指着娃尖着嗓心酸道:“这个小孩没人要的种,没人要的种,别人看我们家老实好欺负,硬塞上来的,没人要的恶种啊!”陈华生站在一边,人多,他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笑几声又恢复如土的面色。人少,他更不好说什么,他在他的嘴巴上装了一张封条,除了换气的时候撕下来一个开口,气顺了他又封回去。他就这样沉默,沉默,耳不听心不烦,嘴不张人清净,他干脆跑到后屋烧火做饭以避开这冗长的撕心裂肺。他老婆有怨气,他懂,应嘴是狂风海啸,忍一时风平浪静,这是他和徐莲花日夜相处的几年中琢磨出来的安命之法。
没多久,新渔镇前后全都知道,陈华生夫妇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女娃娃。徐莲花为人伶俐泼辣,婚后几年已经将陈华生父母兄弟搅得天翻地覆,村前村后的人悄悄送了她一个称号——“莲花佬”,由于方言的关系,佬发第四声,这一叫名符其实,更显得徐莲花的张扬霸道凶悍。至于这个女娃娃,从知道她是外地抱养的那天起,从看到徐莲花脸色的那天起,周边的邻居就预见了她的命运,这个预见精准得如同一加一等于二。
夫妇两人回到新渔镇没多久就带着一儿一女去了余老太太家,依旧是上蹿下跳,依旧是东追西赶,依旧是歇斯底里,只是可怜了那个早逝的大儿子,无声无息。和往常一样,直到太阳落山,这个家才趋于平静。几个人围坐在厨房灶台间,一边生火炒菜,一边感伤掉泪。一个爸,一个妈,一个哥,一个嫂,能怪罪谁?怪罪之后要老死不相往来么?
几年过去,余老太太愈发像一台耗尽了机油粘满了尘埃的旧机器,她知道了女娃的来历,张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像生锈的发条一样的声音,抽抽突突地问:"以后打算怎么办,就带着一起养了?"
感伤立刻化为怨气,徐莲花眉毛一挂,脸一拉,头一撇,下巴斜成了一把刀,腮帮子鼓得倒可以吊十个尿壶。
陈华生腼腆地笑了笑,灶台中间有圆孔,他往里一勺一勺加水,答:“两个人差一岁多,一起带着。”
余老太太哪能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可是女婿的脸面也得顾及,便问:“有名字了么?”
“还没,户口还没上。”
暴躁的声音冲破了厨房的窗户,徐莲花瞬间红了脸大声斥责道:“上户口不要钱么?到时给你按个超生的名义,罚你的款,拿你的家具,房也没了,米也没了,我们娘儿两住哪?这户口先不上,你要是敢上的话,我们娘两就住在这不回去了!”徐莲花存了心思,明天就走动起来,去前后村问问,看谁家愿意要就把这个白眼狼送出去,送出去之后是死是活都和自己没有关系,本来也就没关系,何苦有这个牵连?如果前后村都没有人要,走也要走到新渔镇里再问问,镇里也没人要,那就再和老母亲去到市里,收垃圾的时候挨家挨户问问,只要户口没上,一切都还有机会。这个来历不明的娃,在他们家呆一天,吃一口米糊,发出一句声音,转一个身子,睡一会的觉,垫了自己的枕头,尿湿了裤子还要她来洗……凡此种种,徐莲花一想到一看到就心慌,心烦,心燥!这个女娃娃,连无意识露出的笑脸对于徐莲花而言都是酷刑,她浑身毛刺,发痒,不得劲。再这样过日子,她非得疯了不可!
陈华生望着余老太太,问:“要不,你给她起个名字?”
徐莲花白眼一翻,斜着眼睛射出一道X光。
余老太太看了女婿一眼,又看了女儿一眼,收敛了嘴巴,没说话。
徐莲花突然窃笑,得意道:“你既然要她挨着你的姓,她没人要,就叫陈不要吧。”说完,怀里的儿子陈勇抽了抽腿,她赶紧曲起膝盖哄抱摇晃了会。
陈华生无奈,也不看这对母女,自顾自地轻言道:“要还是要的,就叫陈要吧。”
徐莲花立刻血压飚高,一个没人要的种,还要给她起名字,她掂掂手上抱着的儿子,这剩下唯一的命根子,她替儿子陈勇委屈,不值,家庭本就穷苦,当父亲的还把心分到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上,这个娃吃一口饭,陈勇就要少吃一口,这个娃穿一件衣服,陈勇就要少穿一件。哪头进,哪头出,哪头轻,哪头重,到底上过高中,怎么分不清!
徐莲花一天都不想再忍了,她心生一计,得和这个女娃彻底了断才好,拖一天,她就睡不好,整晚整晚的噩梦,像一座山压过来,她刚可以喘口气,又一座山压过来,日日夜夜,她无法呼吸,她的梦里,儿子在哭,这个女娃在笑,她自己被一座座山压着抱不到儿子。家里的屋子还漏着水,当初买房还欠着村子那位老华侨人两千元,还有利息,本金滚利息,这几年东奔西走,并没有赚到什么钱,也没有攒下什么钱。儿子一天天长大,里里外外都要花钱,这钱从哪来?没有人往她手中放钱,居然有人在她眼前放娃?她想不通。
村子里有家庭作坊兴起,徐莲花得买台缝纫机,从作坊里拿点布料,做成成衣,赚一些钱贴补家用。徐莲花想想别人家,有的买了摩托车,有的买了电视机,有的买了BB机,有的还给房子翻了新,再看自己家,下一场雨还得冲刷掉一层皮。生活这么不如意,处处是坑填不满,里里外外让人笑,到底凭什么还要养一个别人家的娃?徐莲花又一思索,现在只是名字有了,万一往后几天,真落户口了可怎么办?以后还得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穿,供她上学,哪一笔是小钱?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无底洞,那一毛一分钱,都是挂在她身上的肉,吃一口,少一块,这个家早晚穷途末路,他们母子早晚流落街头。这零零碎碎的思绪搅得徐莲花心烦气躁,乱麻还需快刀斩,徐莲花有了主意,暗暗握紧了拳头。
当天晚上,陈华生回了家,春种的季节要来,家里还有几亩地,他得赶回去种田。第二天,余老太太去了市里扫垃圾,哥嫂外出干活,徐莲花今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她要拔掉这根哽在喉咙的刺,她算了算时间,离父亲午睡睡醒发作还有一会,她抱着儿子陈勇,在屋里走了几圈,时间差不多了,她把平日里关闭掩盖“丑闻”的正门大敞开,估摸着如果风一吹又会把门关严实了,她拉过来一张板凳牢牢抵着门。走之前,她看了眼床头的女娃,又听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是时候了,徐莲花抱起儿子出了门,邻居问她上哪,她说去村口看戏。
徐莲花离了家,看了一眼不远处,门外就是一条河,这条河不吉祥。
是福是祸,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徐莲花抱着儿子,去了村口,没有再回头。
村口有座庙,有小百花剧团过来搭台唱戏,村里人就爱看这口,延续了好多年。此刻,戏台上受冤的白脸角儿踩着厚底靴,披头散发,眼睛流下来的不是清澈的泪而是红色的血,伴奏激昂,打鼓闪电,无处诉说的戏腔哀怨与二胡融为一体。台下摆着百来张斑斑驳驳的长板凳,密密麻麻坐满了青年和老年,小孩也不少。戏唱到了关键点,无数双眼睛盯着戏台。徐莲花怀里的儿子陈勇被声响吵醒,扑闪着四肢觉得恼人。徐莲花很镇定,戏台上的感情没有渲染到她,周围的噼里啪啦没有吵到她,庙里转角的茶水室有个墙钟,她拉长了脑袋看了一眼,三点,父亲应该醒了,再看一眼,四点,父亲该发作了,再看一眼,五点,一切都有结果了。这个女娃从黄昏来我们家,也从黄昏离开,一切都是命,怪不得谁。真要怪,只能怪她自己的命不好。
徐莲花脸色平静,看戏的人陆陆续续散场,她仍旧坐在那,又过了半小时,看夜场的人陆陆续续进来,怀里的陈勇再也待不住,哇哇哭了起来,她才抱着儿子起了身。
回去的路程不算远,大小不一的乡间石子路,两侧是田地,农作的人早就收了工,路边的几棵树也没有什么好光景,嫩绿还没出来,灰色还没褪尽。从村口走到家,花不了二十分钟,徐莲花心中有数,一步石子路,一步一踏实。
天黑得早,徐莲花到了家,门依旧开着,她在一楼开了灯,房间静悄悄,她跑上去二楼,还剩几级台阶,她止了步,鬼鬼祟祟慌慌张张伸了头,落入眼中的画面令她既震惊又不甘,既无奈又不解。她的爸爸,一个精神失常的老父亲,此刻,没有横眉竖脸,没有疯癫吵闹,他很平静,出奇地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日里的他,他坐在床头,用双手托着这个女娃在自己的怀里,他轻轻地左右摇摆,他的手是浆,他的怀抱是船,他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着什么唱着什么,是民谣?是儿歌?是哄睡曲?徐莲花不知道,女娃在她老父亲怀里,睡得很安详,没有吵闹,没有哭,呼吸匀称,小嘴微抿,美好静谧得像一幅画。这样的画面,有多少年不曾在徐莲花面前出现过?
生活如此残酷无情不顺遂,为何此刻天空却缺了个角洒下了不该洒的光?是谁偷走了老父亲正常的心智,自理的能力,天然的关爱?又是谁在此刻悄悄地还给了他?他像个父亲抱着女儿,又像个外公抱着孙女,像个有着天然爱护能力精神正常的老人爱护着小的。
徐莲花没了脾气,她不好发作,预料的画面没有来,来的不是预料的画面,她想不通,这个世界与她的期望是反的,黑是白的,白是黑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色彩了。她上前一步,接过女娃,徐莲花的老父亲对她憨憨地笑了笑,好像在说“我把她照顾得不错,她很听我的话”。徐莲花看着怀里的这个女娃,因为换了个怀抱,她的睫毛轻微地动了一下,吐了吐小嘴,冒出一个泡泡,把脸别过一边,继续熟睡。
万般不由人。
春种结束,陈华生抱着女娃去上户口。窗口里坐着一位中年女士,问了出生的地点,年龄,性别,正式登记前,她又问:“起什么名字?”
陈华生老实巴交地回应:“叫陈要。”
女士像是耳朵不好,再一次确认道:“Chen yao ?耳东陈?”
“是的。”
钢印一戳,一板子拍下来,从此陈华生的户口上多了个女儿,叫陈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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