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医生的咨询室总是恒温的,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香薰味道,不浓烈,只够隐约察觉。
柔软的米色沙发能将人完全包裹进去,角落里放着一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叶片油亮。一切都设计得恰到好处,安全、可控。
林渐青习惯性地坐在老位置,背对着门,面朝窗户——窗外只有一片单调的办公楼墙面,不会让人分心。
她每周三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在这里,像钟表一样规律,这是她维持秩序感的一种方式。
但今天有些东西不一样。
她刚刚结束了社区中心的阅读活动。这一次,她尝试读一个关于小企鹅迷路后找到回家的路的故事。
故事本身很温暖,但在此期间,一个叫乐乐的小男孩异常好动,不断打断她,抢着说话,甚至在地上翻滚。其他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林渐青感到熟悉的恐慌感升起,手心冒汗,声音开始发抖,几乎是靠着机械的本能才把故事读完。
活动结束后,张女士委婉地提醒她,可能需要学习一下如何“管理课堂纪律”。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扎破了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信心。
现在,坐在安全的咨询室里,那根针却开始在她心里搅动。
周医生像往常一样,温和地开启话题:“这周感觉怎么样?”
“还好。”林渐青下意识地回答,标准的防御性开场白。
她列举了几件小事:专栏读者的正面反馈,尝试做了新的菜,睡眠质量略有改善。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表现的“进步”。
周医生耐心地听着,偶尔点头。
等到林渐青说完,她轻轻地问:“听起来这周有很多积极的体验。但你的身体语言告诉我,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感受没有被提到?你坐得很直,有点紧绷。”
林渐青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没什么,可能就是有点累。”
她避开周医生的目光,看向那盆绿萝。
“是阅读角的活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周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上次你提到,感觉和孩子们连接上了,虽然也有挑战。”
那个叫乐乐的男孩在地上打滚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张女士的“管理课堂纪律”回响。
还有更深处的东西——小时候,她因为安静内向被忽视、被调侃,而现在,她似乎又因为“管不住”一个活泼的孩子而被否定。一种强烈的不公和委屈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没什么困难。”
林渐青的声音生硬起来,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抵触。
“只是有个孩子比较活泼而已,很正常。”
咨询室里安静了几秒。
周医生没有接话,只是用一种平静而包容的眼神看着她。那种眼神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我等着,你可以说真话。
就是这种沉默的等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渐青突然感到一股无名火窜起。
为什么总要挖掘?
为什么不能就让一些事情过去?
为什么她每周都要来这里,反复咀嚼自己的失败和不堪?
她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够好?
“我真的受够了!”这句话冲口而出,声音尖锐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医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更向前倾,表示她在专注地听。
“我受够了每周来这里报告我的情绪!受够了没完没了地分析每一件破事!受够了自己努力表现得好一点,正常一点!”
林渐青的声音颤抖着,语速越来越快,积压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
“我知道我应该感恩,你帮我了很多!我知道我应该积极向上,写那些见鬼的文章去帮助别人!但我有时候就是很糟糕!就是不想努力!就是讨厌那个吵死人的孩子!就是恨我爸妈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恨为什么别人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到我这里就难如登天!”
她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手臂,留下几道红痕。
“我假装我变好了,我写文章告诉别人怎么疗愈自己!可我他妈根本就没好!我还是那个躲在桌子底下刻字的怪物!我骗了所有人!包括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之后,办公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渐青粗重的呼吸声异常清晰。
她愣住了,看着周医生,像刚从一个疯狂的梦里醒来。
天啊,她做了什么?
她在对她的咨询师尖叫,说了那么多恶毒的,忘恩负义的话。
恐慌瞬间淹没了愤怒,林渐青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我...对不起...周医生...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她语无伦次,眼泪滚落下来,不是委屈,是恐惧和羞愧,“我不该说那些....我...”
周医生站起身,没有靠近她,只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茶几上。
“不需要道歉,林渐青。”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迹象。
“先坐下吧,慢慢呼吸。”
林渐青机械地坐回沙发,手指僵硬地地握着那杯水,温度透过纸杯传递过来。
“咨询室里没有‘应该’。”
周医生重新坐下,声音柔和:“你可以愤怒,可以失望,可以觉得这一切都是狗屎,可以恨我,也可以恨这整个疗愈的过程。这里是你唯一不需要伪装‘已经好了’的地方。”
林渐青低着头,眼泪滴在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试图放松肩膀,但失败了。
“你刚才说的,不是‘失控’,”周医生继续说,“那是真实。压抑的愤怒和失望也是你的一部分,它们需要被看见,被表达出来,即使表达的方式有些激烈。这很好,说明你感到足够安全,才会允许它们在这里出现。”
安全?她刚才几乎要掀翻屋顶了。
“我...我觉得很丢脸。”林渐青小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腔。
“对我发脾气,比对外面那个小男孩发脾气,要安全得多,也合适得多,不是吗?”
周医生轻轻指出。
林渐青愣了一下。
是啊,她在咨询室里崩溃了,而不是在社区中心对那个孩子发火。
“情绪没有对错,只有行为有。”
“你今天的行为,是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对你信任的人,表达了积压的真实情绪。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和信任的体现。”
可她感觉像退回到了最糟糕的状态。
“疗愈不是一条直线。”
周医生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它更像螺旋式的上升。”
“你会反复体验到类似的情绪。但每次面对它们,你的根基就会更稳固一点,你的工具会更多一点。就像今天,你第一次允许自己对我表达了愤怒。”
林渐青慢慢抬起头,接过周医生递来的纸巾,擦干眼泪。
激烈的情绪宣泄后,身体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奇怪的是,心里那个紧绷的结,似乎松开了些许。
剩下的咨询时间,她们没有再深入探讨具体事件,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放松呼吸的练习,帮助林渐青平静下来。
离开咨询室时,林渐青的眼睛还是红肿的,脚步有些虚浮。
周医生送她到门口,像往常一样说:“下周见。”
林渐青点点头,不敢看周医生的眼睛。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凉风吹在脸上,带走了一些燥热。
她回想起刚才在咨询室的失控,依然感到羞愧,但周医生的话却反复在脑中颠来倒去:“这里是你唯一不需要伪装‘已经好了’的地方。”
她开始意识到,或许真正的疗愈,不是变得永远平静或喜悦,而是能够接纳自己所有的面目,包括愤怒的、失态的、不堪的。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放下所有伪装,允许自己暂时‘不好’。
拿出手机,打开那个记录情绪的APP。在“今日情绪”一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输入:
“愤怒,羞愧,但...或许也有一点真实。”
回到家,她看到母亲下午又发来一条微信,是一张照片,父亲又钓到一条鱼,比上次那条还大。
文字是:“你爸说下次等你回来再烧。”
林渐青看着那条傻乎乎的大鱼和父亲略带得意的背影,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她回复:“好。下次我想喝鱼头豆腐汤。”
然后,她打开《见青集》的文档,不写任何关于今天咨询的事,打下了一行字:
“允许自己暂时跌落,信任的地面会在适当的时候接住你。或者,信任自己最终能学会如何安全地跌落。”
她不知道是否会发表这些话,但写下它们本身,就让她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今晚,她或许还是会失眠。
但没关系,她可以允许自己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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