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并没有什么特别。
既没有暴雨，也没有雷鸣。窗外的城市一如既往地亮着，像一片沉默的、由冷白色灯光组成的海。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正趴在书桌前，对着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发呆。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是父母习惯看的晚间新闻。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遥远的国度和陌生的数据，声音像催眠曲。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碗碟碰撞声，是母亲在准备明早要用的东西。一切都和他过去十六年里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平静、规律，像一台精准运行了太久的钟表。
“儿子，功课做完了吗？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习惯性的疲惫。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其实那道题他早就放弃了，思绪早已飘到了窗外。他看着对面楼里一格格亮着的窗户，想象着每一扇窗户后面的人生。他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困在一个个相似的、由功课、期望和“你应该怎样”编织成的盒子里？
他的人生就像一杯温水。父母对他不错，会关心他的冷暖，会在他考试失利时说一句“下次努力”，但那双眼睛里，总藏着一丝他看得懂的、名为“失望”的叹息。朋友是阶段性的，小学、初中，毕业照上勾肩搭背的那些面孔，如今大多都模糊了，只剩下社交软件里一个个不再跳动的头像。成绩不上不下，梦想遥不可及，不好不坏，不咸不淡。
他没有遭受过什么巨大的痛苦，所以连叛逆都显得底气不足。他只是觉得……空。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洞感，像慢性病一样，慢慢侵蚀着他。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睡意袭来。
不是那种疲惫的困乏，而是一种轻柔的、如同被羽毛包裹的下坠感。书桌上的台灯光晕开始旋转，窗外的城市灯海也仿佛荡漾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产生的错觉，揉了揉眼睛，但那份晕眩感却越来越真实。
渐渐地，墙壁、书架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无垠的、如镜面般平静的水面上。水面之上，是璀璨的星空；水面之下，也倒映着同样的星空。他就这样悬浮在宇宙的中央，孤独得像一粒尘埃。
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由旧木板搭建的站台，从星海中浮现出来。站台的尽头，一盏昏黄的旧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双脚踩在水面上，没有涟漪，只有星辰破碎的光影。当他踏上站台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声音。
“哐当……哐当……”
那是火车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列通体漆黑、只在车窗透出柔和光亮的火车，没有鸣笛，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站台。
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笔挺的旧式制服、戴着高帽的男人走了下来。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他的身影被星光勾勒得异常清晰。
“晚上好。”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这片星海本身在说话，“看来，你收到了邀请。”
男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迷路了吗？” 男人问，“还是说……只是想去一个现在之外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男孩心中那个名为“空洞”的锁孔里。
“上车吧。” 男人朝他伸出手，“这趟车，没有固定的终点。你可以在任何你想停靠的地方下车。唯一的代价是……你需要把你的名字留在这里。”
名字？他想。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它不过是一个代号，一个用来应付点名、区分你我的符号。如果抛弃它，就能离开这杯温水，去看看真正的海洋……
他几乎没有犹豫。
当他的手，握住那个男人戴着白手套的手时，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他感觉自己正在变轻，那些关于“我是谁”的记忆——父母的呼唤、老师的点名、朋友的调侃——都像褪色的墨水一样，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想不起自己的全名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音节。
“从现在起，你就叫‘阿野’吧。” 列车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被牵引着，踏上了那节空无一人的车厢。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片星辰大海。
列车缓缓开动。
他回头，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站台。他看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正趴在书桌前，沉沉地睡着了。台灯的光，温柔地照在他的侧脸上。
仿佛只是一场，奇怪的梦。
车门在阿野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柔的气闸声，将站台上的星海与风隔绝在外。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一种近乎耳鸣的、平稳的嗡嗡声。光线来自车厢顶部，柔和得像月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丝绒座椅和古旧的木质内壁。
列车缓缓启动，没有丝毫颠簸。阿野趴在巨大的观景窗前，看着那座孤独的站台和站台上那个睡着的“自己”逐渐远去，最终缩小成一个光点，消失在无垠的星海之中。
他成了宇宙间一个真正的孤岛。
没有预想中的兴奋，也没有离家出走的快意。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裹了他。他失去了名字，也仿佛失去了重量，像一缕幽魂，漂浮在这节移动的密室里。
列车在星海中巡游了很久。
窗外不再是飞速后退的田野和城市，而是一幅幅壮丽得令人失语的宇宙图景。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星云如丝绸般在窗外飘过，遥远的恒星系像一簇簇钻石，燃烧着冷漠而永恒的光。偶尔，会有沉默的、水晶般的星际生物，拖着长长的光尾，与列车擦肩而过。
这一切都美得不真实，但也因为过于宏大和寂静，而显得格外疏离。阿野感觉自己像是在参观一座没有解说员的、名为“宇宙”的博物馆。他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局外人。
时间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过了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最终，他无法再忍受这份沉默，鼓起勇气，走向那节他猜测是属于列车长的车厢。
列车长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幅巨大的、不断变化的星图前。那星图仿佛是活的，上面的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移动、生灭。
“列车长……” 阿野的声音有些干涩，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列车长没有回头。
“我们要……前往何方？”
这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他放弃了一切，登上这趟列车，至少，他想知道一个目的地，一个方向，好让他那颗悬浮不安的心，有一个可以停泊的锚点。
列车长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窗外的又一片星云缓缓漂过。
然后，列车长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列车从不‘前往’何方。”
阿野愣住了。
“它只是‘经过’。” 列车长转过身，他的脸依旧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阿野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它经过城市，经过荒野，经过海洋，也经过人心。”
“至于下一站停靠在哪里……” 列车长顿了顿，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窗外一颗正在缓缓亮起的、水蓝色的星球，“……取决于它听到了什么样的‘呼唤’。”
“呼唤？”
“饥饿的呼唤，迷茫的呼唤，绝望的呼唤，或者……” 列车长似乎看了阿野一眼，“……仅仅是‘无聊’的呼唤。”
阿野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这趟列车没有时刻表，没有固定的轨道。它像一个宇宙间的游医，循着世间最强烈的“需求”而去。
它没有目的地。
或者说，每一个需要它的灵魂，就是它的目的地。
就在这时，车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窗外壮丽的星海开始褪色、扭曲，仿佛被一层水雾笼罩。那颗水蓝色的星球在视野中迅速放大，云层、陆地、海洋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听到了遥远的、属于尘世的声音——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喧嚣，海浪的拍打。
“准备一下吧。” 列车长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我们快到了。”
“到……哪里？”
“一个离你出发的地方，四十公里外的城市。” 列车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一百元纸币。
“欢迎来到，你的第一站。”
星海彻底消失了。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属于人间的黑暗。阿野握着那张单薄的纸币，感觉自己仿佛从一场盛大而孤独的梦境中，被猛地推入了冰冷的现实。
他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
窗外的景象彻底稳定下来。不再是流动的星辰，而是一个真实得近乎粗粝的火车站台。几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潮湿的地面和远处城市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凌晨特有的清冷气息。
列车的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缓缓打开。一股属于尘世的风，裹挟着植物和泥土的味道，涌了进来，吹动了阿野的额发。
他站在门口，一手紧紧攥着那张一百元的纸币，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一边是奇幻宁静的车厢，一边是未知叵测的现实。这一步，比他当初从星海站台踏上列车那一步，似乎更需要勇气。
“去吧。” 列车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阿野回头，看到列车长依然站在阴影里，像一个永恒的剪影。
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比如“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但最终，所有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列车长不会给他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那一步。双脚踩在坚实的混凝土地面上，一种久违的、属于重力的踏实感传来。他，回来了。以一个全新的、一无所有的身份。
车门开始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那一刻，列车长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阿野的心湖。
“只要你想回来，午夜十二点的列车，便会准时停靠在站台上。”
话音落下，车门“咔”地一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没有告别，没有嘱咐，只有这一个简单、清晰，却重如泰山的承诺。
阿野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趟名为“夜光号”的黑色列车，没有鸣笛，没有预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仿佛融入空气一般，从站台上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站台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几盏孤零零的路灯。
“午夜十二、十二点……”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它是一条退路，一个保险栓，一个在最绝望时可以拉响的求救信号。但同时，它也是一个永恒的诱惑，一个“放弃”的选项。
他低头，摊开手心，看着那张被自己捏得有些发皱的一百元纸币。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冒险的全部资本。
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即将苏醒。
阿野抬起头，迎着那微弱的晨光，将那句承诺深深地埋进心底。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空无一物的铁轨，迈开脚步，朝着那个对他而言，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城市走去。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陷入怎样的困境，只要当时钟的指针指向那个特殊的时刻，回家的路，就一直都在。
这让他那颗漂泊的心，有了一份可以落地的、最后的凭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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