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敞开着,属于梦幻乐园的喧嚣和甜蜜的爆米花香气,像一只只看不见的手,热情地朝阿野招手。他能听到过山车上游客的尖叫,能看到远处城堡尖顶反射的金色阳光。他的双脚,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车门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那两枚温热的星币,正在他的口袋里轻轻脉动,仿佛在催促他,去兑现那个迟到了近十年的童年梦想。
但他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那双黑金色的球鞋。这双鞋,曾是他犯错的罪证,现在却成了他履行职责的工具,也是他学习新能力的媒介。他想起了那个浑身灰黑的年轻人,想起自己用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帮助对方拂去“行李”上的灰尘时,那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和单纯的玩乐相比,似乎……更深刻,也更真实。
“我……” 阿野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轻声说,“我留下来。”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像一个戳破了的气球。但他没有后悔。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清洁工具,转身走向那些因为乘客离去而变得狼藉的普通车厢。
他默默地工作着,将一个又一个空饮料瓶和零食包装袋扔进垃圾袋。窗外,乐园的喧嚣时远时近,像一个不断诱惑他的魔鬼。他刻意不去看窗外,只专注于手头的活计。
他发现,当他全身心投入到打扫卫生这项简单的工作中时,内心的失落和烦躁,竟然真的在一点点平复。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心也越来越平静,仿佛进入了一种绝对安静的状态。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个他错过的乐园。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清理完最后一节车厢,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专属车厢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车厢不再是那个有着天鹅绒座椅和黄铜灯饰的密闭空间了。
它变成了梦幻般的敞篷观光车厢!两侧完全洞开,只有几根优雅的雕花立柱支撑着透明的顶棚。柔软宽大的座椅仿佛生长在地板上,包裹着触感奇妙的织物。而列车,正静静地停泊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绚烂花田中央。
浓郁却不腻人的花香随着晚风涌入车厢,各种从未见过的花卉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如同大地上的星群。远处,游乐园的霓虹化作朦胧的光晕,传来若有若无的欢快乐曲。
“这……我们什么时候停下的?我都没感觉到……”阿野惊讶地放下茶筐。
列车长正坐在一张面向花海的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当你专注于眼前之事时,世界的转变有时是悄然发生的。”他微笑道,“喜欢吗?”
“太美了!”阿野扑到离他最近的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花香、夜露和清茶的气息。天空格外清澈明亮,夜晚一定会星河浩瀚,仿佛触手可及吧?
这里是乐园的后花园,一片不对游客开放的秘密仙境。
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掀起一阵阵绚烂的花浪,却又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成群的、翅膀闪着荧光的蝴蝶在花间飞舞。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风车,在夕阳的余晖下悠悠转动。
阿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棕色小熊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提着一个小篮子,笨拙地穿过花海,走到了列车旁。它似乎看不到透明的车厢壁,只是将篮子放在了车门边的空地上,然后朝着空气挥了挥胖乎乎的爪子,转身离开了。
阿野疑惑地走过去,打开车门,发现篮子里装着几块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蜂蜜蛋糕,和一瓶冰镇的、印着乐园吉祥物头像的牛奶。
他拿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香甜柔软的口感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他望着眼前这片只属于他和列车长的、宁静而壮丽的秘密花园,又回头看了看远方喧嚣的乐园轮廓。
他突然明白了列车长那句“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景”的含义。
他错过了人声鼎沸的狂欢,却得到了一片无人打扰的静谧花海。他放弃了一个消费来的快乐,却收获了一份因责任而得的、意想不到的馈赠。
夜幕降临,乐园的灯火亮起,在远方构成了一幅璀璨的画卷。透明的列车,就像一个移动的观景台,静静地停泊在花海中央。
“列车还要在这里停几天吗?” 阿野躺在长椅上,枕着双臂,看着头顶的繁星,惬意地问。晚风很舒服,带着花香。
“嗯,所以被子要盖厚一点。” 列车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一床更厚的被褥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神奇又帅气的列车长大人,” 阿野笑了,带着一丝调侃和亲昵,“快帮我们建个卧室吧~”
列车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阿野,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星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那就意味着,你真正成为了列车的一员。” 他平静地说,“——你确定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阿野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列车长,”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果我确定……卧室会是什么样子的?”
列车长的眼中,仿佛有整条星河温柔地旋转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抬起了手。
那透明的车顶之上,仿佛有无形的画笔在挥洒。几根纤细的、带着银色脉络的藤蔓,从车厢的角落里悄然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爬、蔓延。它们在空中优雅地交织,像在编织一个巨大的摇篮。紧接着,一个个饱满的花苞在藤蔓上鼓起,然后,如同得到了某种神秘的指令,齐齐绽放。
那些花朵,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通体散发着月白色的、柔和的光晕。它们不需要阳光,自身就是光源,将整个车厢映照得如同神话中的秘境。花朵彼此依偎,藤蔓互相缠绕,最终在车顶构成了一道浑然天成的、不断有光点缓缓飘落的花穹。
阿野脚下的座椅和地板也开始融化、变形。坚硬的木质结构变得柔软,像被注入了生命的云团,缓缓舒展、起伏,最终形成了一张宽大而舒适的床铺。床垫的触感,看起来比他想象中任何最昂贵的织物都要柔软。
在卧室的一角,一株小小的、不知名的树苗,破开了地板,顽强地生长出来。它的枝叶是半透明的,叶脉里流淌着金色的光芒。树枝上,挂着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瓶中像是囚禁了无数只萤火虫,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为这个空间提供了恰到好处的、不会刺眼的照明。
空气中,除了清新的花香,还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像是阳光刚刚晒过的棉布,混合着老图书馆里旧书散发出的、干燥的纸张气息。
这是一个完美的卧室。
它既有置身于自然花海之中的野趣,又有一切都被妥帖安放的、家的温暖。它像一个从阿野最深的梦境里,被直接搬到现实中的理想国。
阿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些从花穹上垂落下来的、散发着微光的藤蔓。触感温润,带着一丝凉意。
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而得到这一切的条件,只是一个简单的“我确定”。
“我……” 阿野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看着那张仿佛在召唤他躺上去的、云朵般的床铺,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
成为列车的一员,永远留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这里没有考试,没有父母失望的眼神,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这里有奇妙的旅程,有不断变化的风景,有一个亦师亦友、无所不能的列车长。如果能永远拥有这样一个家,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安宁的庇护所……
他的嘴唇微张,那个代表“同意”的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几个画面。
他想起了那个在普通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压扁苹果的农民工,想起了他脸上那种“回家”的期盼。
他想起了那个失恋的大学生,虽然一路流泪,但终究会在某一站下车,去开始新的生活。
他想起了那个浑身灰黑的年轻人,在删掉那条绝望短信后,眼里重新燃起的那一丝微光。
他还想起了……那个在出发的夜晚,趴在书桌上沉睡的、十六岁的自己。
他们都是过客。他们在这趟列车上短暂停留,带着各自的“行李”,最终的目的地,却还是那个充满了烦恼、失望,但也充满了阳光、食物和具体的人间。
而“真正成为列车的一员”,是否就意味着,永远失去成为“过客”的资格?永远失去那个可以“回去”的选项?
他将永远停留,看着一波又一波的旅客上车、下车,而自己,只能在这座华丽而孤独的移动城堡里,日复一日。
这个卧室,是完美的庇护所,但它……会不会也是一个完美的牢笼?
阿野脸上的渴望,渐渐被一丝清明和畏惧所取代。他看着列车长,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阳光和旧书气息的空气,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但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漫天的花穹、云朵般的床铺、发光的树苗……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倒带键。藤蔓缓缓收回,花朵合拢凋零,床铺重新变回坚硬的座椅和地板。
车厢,又恢复了它原本古朴而空旷的样子。
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魔法,只是一场幻觉。
阿野的心中,再次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但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列车长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了一丝赞许。
“聪明的孩子。” 他轻声说,“‘家’不是被赠予的,阿野。它是被选择的。”
说完,他将那床厚实的被褥,重新铺在了冰冷的长椅上。虽然远不及刚才那云朵般的床铺,但此刻,阿野却觉得,这张普通的“临时床位”,睡起来,或许会更踏实。
……
在梦幻乐园站停留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归来的乘客渐渐填满了车厢。阿野穿着制服,站在车门口,引导着人流,默默记下每一张经过他身边的脸。
这份“服务员”的工作,让他对乘客的观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入微。他记得一个总是带着疲惫神色的母亲,记得一个总在看书的学生,也记得一个……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手里还拄着一根探路杖的女孩。
当最后一批乘客登车,车门即将关闭时,阿野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所有乘客的影像。那个女孩,没有回来。
这个认知,让阿野的心瞬间揪紧了。一个视力有障碍的女孩,在如此巨大而复杂的游乐园里……
他立刻冲向专属车厢,找到了正在擦拭星图的列车长。
“列车长!有位乘客没回来!一个视力不好的女孩!” 阿野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
列车长放下手中的工具,神情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总有人会下车。” 他说。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阿野一半的焦急,却燃起了他另一半的怒火。
“她不是普通的下车!她会遇到危险!” 阿野第一次对列车长那近乎冷酷的规则感,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情绪。
列车长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但,你可以下车去找她。”
他抬起手,指向站台上的巨大钟楼。
“不过,午夜十二点截止。届时,无论你是否回来,列车,都要离站了。”
没有鼓励,没有支持,只有规则的陈述。
阿野没有丝毫犹豫。他脱下那件深蓝色的制服,只穿着自己的便装,转身就冲下了列车。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无分文,忘记了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她。
游乐园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和复杂。绚烂的灯光和巨大的人流,让寻找变得异常困难。阿野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询问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但一个说不清女孩具体信息、也没有任何凭证的少年,很难获得真正的帮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开始运用列车长教他的方法,闭上眼睛,去感知那些“看不见的行李”。他努力在嘈杂的情绪场中,寻找那份可能存在的、属于“迷失”和“恐惧”的微弱信号。
最终,在一处偏僻的、散发着清幽花香的植物园里,他找到了那个女孩。
她并没有哭泣或惊慌,只是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探路杖。植物园里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好?” 阿野试探着开口。
女孩被吓了一跳,身体猛地缩了一下。
“别怕,” 阿野放缓了声音,“我是列车上的服务员。我看你没上车,所以来找你。”
听到“列车”两个字,女孩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我……我跟同伴走散了,然后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里的花很香,所以我就想,坐在这里等,也许会有人来找我。”
阿野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不存在的手表,心中的焦急再次涌起。离午夜十二点,只剩下不到半小时了。
“我们得赶紧回去,列车要开了。” 他说,“我背你吧,这样快一点!”
不等女孩回答,阿野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趴在了他那并不宽阔的背上。
很轻。这是阿野的第一感觉。
他背起女孩,开始狂奔。女孩的重量,反而让他感觉脚步更踏实,目标更明确。
他跑啊跑啊,就和上次一样,为了逃离那双球鞋的罪恶感而奔跑。却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上一次,是甩掉重负;这一次,是背负责任。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冲上站台时,远处的钟楼,正好敲响了第十一记钟声。
阿野不敢停留,拉着女孩,凭着记忆,一头冲进了那节最熟悉的、属于他和列车长的专属车厢。
刚踏入车厢不久,列车开始鸣笛了,车身微微一震,缓缓启动。
阿野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他终于……赶上了。
女孩被这节车厢奇特的、安静的氛围所吸引,好奇地伸手触摸着那些古朴的装饰。
就在这时,列车长才从前面的驾驶室,缓缓走回车厢内。他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阿野,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对周围一切充满好奇的女孩。
他没有责备阿野的“违规”,只是用那平静无波的声音,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是想,重获眼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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