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的话音刚落,阿野感觉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凝固了。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心中警铃大作。
不行!不能让她回答!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开口阻止。他想大喊“别听他的!”,想冲过去捂住女孩的耳朵。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契约的开端,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回头。
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
女孩——那个刚刚还在为找到归途而庆幸的孩子——缓缓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列车长。她那双被厚厚镜片遮挡的、无法聚焦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超越年龄的、巨大的迷茫与渴望。
“重获……眼睛?”
她轻声重复着,像是在品味一个从未尝过的、充满了魔力的词汇。这个词,对她而言,比“梦幻乐园”里所有的童话城堡和旋转木马加起来,都更具诱惑力。
阿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到,女孩的脸上,正浮现出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那是当初他在星海站台上面对列车长时,自己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对“现在之外”的向往。
“是的。” 列车长走近一步,他的身影在女孩模糊的视线里,或许就像一个高大而神秘的神祇,“看见花朵的颜色,看见同伴的脸庞,看见……你脚下这趟列车的模样。”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准的钩子,勾住了女孩内心最深处的梦想。
“不!” 阿野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他顾不上礼貌,也顾不上对列车长的敬畏,直接站到了女孩和列车长之间,张开双臂,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别听他的!” 阿野对着女孩,急切地说,“这不是免费的!所有东西都有代价!非常非常大的代价!”
他想告诉她自己失去名字的故事,想告诉她这趟旅途并非只有奇妙,还有数不清的孤独和挣扎。但这些复杂的情感和经历,在女孩那双纯粹而渴望的眼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女孩被阿野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但她的身体,却诚实地朝着列车长的方向,又靠近了一点。
“代价……是什么?” 她绕过阿野,仰头向那个神秘的身影问道。
列车长没有看挡在中间的阿野,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直视着女孩的灵魂。
“我会剥离你的过去。” 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对家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你将成为与阿野一样的乘客,一个没有来处,只有去处的旅人。”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最致命的条款。
“而且,这份光明是有期限的。直到某一天,当你选择下车,不再回来时,你也会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阿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觉得这个条件实在太残酷了,简直是魔鬼的契约。他以为女孩在听到这一切后,会恐惧,会退缩,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看着女孩,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然而,女孩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嗯,” 她说,“我想。”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阿野的心上。
“你疯了吗?!” 阿野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你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你的家,你的父母……”
女孩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摇晃。她“看”着阿野的方向,轻声反问:“那你呢?你没有家吗?你为什么要上这趟车?”
阿野瞬间语塞。
是啊,我为什么要上车?因为无聊?因为空虚?
他那自以为是的“痛苦”,在这个女孩用全部人生去交换“光明”的决心面前,显得如此廉价,如此可笑。
女孩轻轻推开他的手,再次面向列车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出了那句阿野最不想听到的话。
“嗯,我愿意。”
列车长伸出手,不是朝向女孩的眼睛,而是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他的掌心散发出柔和如月晕般的光华,将女孩苍白的脸庞笼罩其中。
阿野屏住呼吸,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看到女孩的身体微微绷紧,然后又缓缓放松,那双原本努力聚焦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变得空茫,如同被薄雾笼罩的湖面。几不可闻的啜泣声从她喉间逸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抽离,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过程很短。光芒散去,列车长收回了手。
女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当她再次缓缓睁开时,整个世界,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壮丽的姿态,冲入了她的感官。
她看到了。
清晰地看到了。
她看到了车厢古朴的木质纹理,看到了天花板上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顶灯,看到了列车长那身笔挺制服上,用银线绣出的、由铁轨和星辰组成的徽章。
然后,她看到了窗外。
那片她曾只能通过阿野的描述去想象的星海,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在她眼前展开。巨大的星云像泼洒的颜料,燃烧的恒星像镶嵌的钻石,遥远的光河像流淌的牛奶。
“哇……”她发出一声轻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窗外一颗刚刚滑过的、拖着长长尾焰的流星。“好亮……好多颜色……”
她像一个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子,贪婪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每一样东西,对她而言,都是一个全新的、需要重新认识的奇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阿野的脸上。
她看到了这个刚刚还在对自己大喊大叫的少年。看到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看到了他因为震惊和复杂情绪而微微张开的嘴,看到了他那双映着窗外星光的、明亮的眼睛。
然后,她笑了。
脸上绽开一个巨大而陌生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过去的阴霾,没有了迷路的恐惧,也没有了对未知的担忧。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沉重负担后,纯粹得近乎透明的喜悦。
“乘务员哥哥!” 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重获新生后的激动,“你的头发是黑色的,像晚上的天空!你的眼睛是亮的,像……像星星!”
阿野的心脏,被这个笑容狠狠地击中了。
那笑容太灿烂,太纯粹,以至于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这背后沉重的代价。他看着她,这个上一秒还背负着黑暗宿命的女孩,此刻却像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在他面前,舒展开了崭新的、绚丽的翅...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她悲伤?他张了张嘴,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干涩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情绪的:“……嗯。”
他看着她,这个没有了过去的女孩。
她只记得自己上车后的事情。那些关于父母的容貌、家的味道、朋友的笑声……所有构成她前十几年人生的基石,都像被橡皮擦干净的铅笔字,了无痕迹。
她只知道以前她失明了。那段漫长的、在黑暗中摸索的岁月,成了她对自己唯一的、模糊的定义。
她只记得在梦幻游乐园,迷路的她,被阿野找到了。
在这个刚刚诞生的、崭新的世界里,阿野成了她记忆中唯一的坐标,唯一的英雄,唯一的、可以信赖的同行者。
列车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回了前面的驾驶室,将这个全新的局面,留给了这两个同样失去了“过去”的少年。
女孩还在兴奋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阿野的衣袖,仿佛在确认这份真实的触感。
“哥哥,” 女孩仰着头,用那双崭新的、清澈得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看着阿野,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依赖,“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和当初阿野问列车长的一模一样。但此刻,被问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阿野看着她眼中的星光,和他记忆里唯一的“英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能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吗?能告诉她我们都只是一艘没有航向的船上的乘客吗?
他不能。
因为在这个女孩崭新的世界里,他就是她的航向。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上。这比清理一百节车厢的垃圾,比在城市里挣扎求生,都要重得多。
“我们……会去很多地方。” 最终,他听到自己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道,“很多……很漂亮的地方。”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兑现,但必须许下的承诺。
女孩满足地笑了。她开始对这趟列车进行地毯式的探索。她用手抚摸每一张丝绒座椅,趴在窗户上对着每一片经过的星云惊呼,甚至对车厢连接处一个古旧的铜把手都研究了半天。
接下来的日子,夜光号恢复了航行。小光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车厢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会盯着水壶里冒出的热气看上好几分钟,会用手指一遍遍抚摸书籍的纹理,会趴在窗边,痴迷地记录下每一片经过的云朵、每一颗远方的星辰。
“阿野哥哥,那是什么?”
“是星云。”
“像棉花糖!”
“阿野哥哥,书上的小黑点是什么?”
“是字。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学。”
“阿野哥哥……”
她的问题无穷无尽,她的世界被刚刚获得的光明重新构建。她打扫车厢时格外卖力,虽然常常因为看东西入迷而撞到家具。她学习泡茶,能准确地分辨出茶叶的不同颜色。她甚至试图帮阿野按摩肩膀,虽然手法笨拙得像在揉面团。
阿野看着她,有时会出神。他失去了名字,得到了代号和旅程;她失去了过去,得到了视力和新的开始。这列火车究竟是在拯救,还是在索取?他找不到答案。
某个深夜,当小光终于因为兴奋探索一整天而累得在观景车厢的座椅上睡着后,列车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野身边。
“在困惑?”列车长问,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牛奶。
阿野接过杯子,看着小光熟睡的侧脸,她在梦里嘴角还带着笑。“她用一切换来了看见的权利,值得吗?”
“值不值得,由她自己定义。”列车长望着窗外无垠的宇宙,“对她而言,那个充满阴影和痛苦的‘过去’,或许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黑暗。列车拿走了沉重的,给予了珍贵的。至于未来……”他顿了顿,“当她某天决定下车时,能否凭借在列车上的时光,构建出足够支撑她在黑暗中生活的光明记忆,那才是真正的选择。”
阿野若有所思。他看着小光,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伸向星光的手。
也许列车长的交易从来不是剥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给予。用一种重量,交换另一种飞翔的可能。
列车轻轻摇晃,如同摇篮。阿野给小光盖好毯子,坐在她身边。
窗外,星河璀璨,永恒流转。车内,一个失去名字的少年,守护着一个只剩下光明的女孩,继续着他们无尽又神奇的旅程。
下一站,又会是哪里呢?阿野不再追问,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温牛奶,感受着这份奇特而真实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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