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宣布了下一个目的地的名字。“格物城”那三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阿野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让他一时愣在原地，连手中正在擦拭的杯子都忘了放下。
是那座城市。父母口中无数次提及、带着近乎虔诚向往的“学术之城”。在他过去的生活里，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高悬的符号，象征着成功、体面、以及所有他似乎永远达不到的期望。它是“别人家孩子”未来规划的蓝图，是饭桌上令气氛骤然沉默的对比标杆，是他无数次在成绩单发下后，听着父母叹息时，脑海中自动浮现的、遥不可及的他乡。
“下一站会有不少人上车，”列车长继续吩咐，目光扫过阿野和小光，“多是学者、学生和一些追逐知识的人。阿野，小光，要维护好秩序。”
“是！”小光清脆地应道，她对“学术之城”毫无概念，只知道这是新的任务，新的风景。她兴奋地跑去检查制服是否平整，准备好迎接新乘客。
阿野却有些迟缓地放下杯子。窗外的风景正在逐渐变化，无尽的自然奇观慢慢褪去，铁轨两旁开始出现整齐的农田，然后是规整的郊区小镇，最终，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密集而庄重的尖顶建筑群，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威严。
列车平稳地滑入一座古老却一尘不染的石砌站台。站台上的人群与以往任何一站都截然不同。他们大多穿着深色或素色的外套，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或公文包，脸上带着某种专注而急切的神情。很少有人大声谈笑，更多的是低声交谈，或者干脆埋首于手中的书籍或平板电脑，直到列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才匆匆抬头。
空气仿佛都变得不同，弥漫着一种冷静而高效的气息。
小光似乎被这种气氛震慑了，稍微往阿野身后缩了缩，小声问：“阿野哥哥，他们看起来……好严肃哦。”
阿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股熟悉的、仿佛即将面临考试般的紧绷感。“嗯，这里是很多很聪明的人待的地方。”他低声回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仿佛这样能让他更融入这个环境。
车门打开，人流有序却迅速地涌入。阿野和小光忙碌起来。
“您好，请往这边走。”
“大型行李可以放在末端车厢的行李架。”
“抱歉，先生，您的座位不在这个车厢，请随我到下一节。”
阿野机械地重复着引导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一张张经过的脸。有年轻学生眼下的乌青，有老教授眉间的深刻纹路，有研究者们激烈的低声争论，也有初来乍到者眼中与他相似的、小心翼翼的打量。
他听到片段式的交谈：“……那篇论文的论证显然不充分……”、“……实验数据必须在截止日前提交……”、“……听说这次的学术新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着他某根敏感的神经。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他那个他选择逃离的世界，那个以成绩、排名和未来成就衡量一切价值的世界。
一个抱着沉重背包的年轻人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阿野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年轻人慌慌张张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不客气。您的座位在 A 列 17 号，左边。”阿野熟练地指引。
年轻人匆匆道谢后挤进了车厢。阿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如果没有登上夜光号，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某个目标熬干心血，奔波在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还是早在抵达这里之前，就已经被淘汰出局？
“阿野哥哥！”小光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正吃力地想帮一位女士把一个大箱子抬上行李架。阿野连忙赶过去帮忙。
忙碌让时间过得很快。发车铃响起，最后一位乘客也顺利登车。车门关闭，列车缓缓驶离这座弥漫着书香与焦虑气息的城市站台。
回到相对安静的乘务员车厢，阿野松了口气，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减退。
小光好奇地摆弄着一位老教授送给她的、一枚印着复杂公式的书签，“阿野哥哥，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里？”
阿野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光如此敏锐。“……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里，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小光歪着头，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情绪。
“嗯。以前……很努力想达到别人的期望，但总是做不好的事。”阿野靠在车厢壁上，轻声说。
列车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给两人各一杯热可可。“学术之城，”他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汇聚了无数的智慧与求知欲。但知识和智慧有时也会成为沉重的负担，甚至变成新的牢笼。”
他看向阿野：“你逃离了其中一种标准，阿野。但这并不意味着你需要否定这座城市里的一切。渴望知识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将其作为衡量灵魂唯一尺度的狭隘。”
阿野捧着温热的杯子，沉默着。
列车长继续道：“就像列车会停靠游乐园，也会停靠学术之城。它们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是不同灵魂选择的不同路径。没有高下之分，只有是否合适之别。”
窗外，学术之城的尖顶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田野。阿野望着那片逐渐消失的灰色轮廓，心中那股莫名的焦躁似乎也慢慢平复了。
他确实不属于那里，至少现在不属于。但他所选择的列车，却能包容这一切——既能驶向梦幻的乐园，也能穿越严肃的学府。
“我明白了。”阿野轻轻说道，喝了一口热可可，甜味温暖地渗入心底。
小光似懂非懂，但她感受到阿野放松了下来，便也开心地笑了，继续研究她那枚看不懂却觉得很有趣的书签。
第二天清晨，列车行驶在学术之城远郊的平原上，车厢内弥漫着咖啡与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乘客们大多已醒来，沉浸在手头的书本或电子设备中，一片安静只被偶尔翻页声和键盘敲击声打破。
小光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三杯刚泡好的热咖啡，这是列车长吩咐她送给几位彻夜工作的学者的。她脚步轻快，努力适应着列车的轻微晃动，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晃动的液面。
“请、请用咖啡……”她走到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眉头紧锁的年轻男子身边，轻声说道。这位男士从上车起就一直在疯狂敲击笔记本电脑，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他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放下。小光紧张地弯腰，想将杯子放在他旁边的小桌板上。就在这时，列车恰好经过一个稍大的弯道，车身微微一倾——
“哎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杯咖啡大半泼洒出来，深棕色的液体精准地浇在了那台昂贵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屏幕猛地闪烁了几下，变成一片死寂的黑色。
“我的电脑！”男子猛地跳起来，声音尖厉刺破了车厢的宁静，“你干了什么？！”
小光吓得呆立原地，托盘从手中滑落，剩下的杯子也摔在地上，碎裂声引得所有乘客都看了过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对不起？！”男子几乎是在咆哮，他徒劳地试图用纸巾擦拭电脑，但显然无济于事，“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是国家级的项目数据！我熬了三个通宵的成果！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阿野闻声立刻从车厢另一端冲了过来，下意识地将瑟瑟发抖的小光护在身后。
“先生，非常抱歉，这是个意外。”阿野尽量让声音保持冷静，“我们会负责赔偿您的损失。”
“赔偿？”男子上下打量着阿野和小光身上简单的乘务员制服，眼中满是轻蔑和怒火，“就凭你们？赔得起吗？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时间！是心血！是你们这种人根本不懂的价值！”他指着阿野的鼻子，“还有你，护什么护？像条龇牙咧嘴的狗！知道坏了多大事吗？”
阿野的脸因愤怒和羞辱而涨红，但他死死站在原地，没有退开，也没有回嘴，只是更紧地将小光护在身后。他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希望列车长出现，但又莫名地不希望列车长看到这难堪的一幕，看到他们搞砸了。
小光战战兢兢地从阿野身后探出身子，手里捏着她那叠宝贝似的钞票——列车长给的一千块和她自己赚来的所有薪酬，递了过去，声音细若蚊蚋：“这、这些先赔给您……不够的话……”
男子看了一眼那叠皱巴巴、面额不一的钞票，更是火冒三丈，猛地一挥手将其打飞！纸币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几张破钞票想打发我？你知不知道我这台定制的工作站多少钱？里面的数据值多少钱？！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车厢里一片死寂，其他乘客大多沉默地看着，有人皱眉，有人低头，无人出声。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结巴的声音从车厢后排响了起来：
“那……那个……”
是昨天那个差点被自己鞋带绊倒、被阿野扶了一把的年轻人。他站了起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只、只是普通的数据恢复的话……大多数电脑……应、应该都能做到……”他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现在的电脑……尤其是高端型号……基本都有一定的基础防水能力……短路可能只是瞬间的……主板、硬盘……不、不一定就烧毁了……”
激动的男子猛地转头瞪向他：“你谁啊？懂什么？”
年轻人被吓得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我是计算机系的……李维……数据恢复……我也学过一点……如果您不介意……或许……我可以帮您看看？至少先别急着断定……全、全完了……”
名叫李维的年轻人说完这番话，几乎用尽了所有勇气，不敢再看那愤怒的男子，而是求助般地看向阿野和小光。
阿野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之光。他深吸一口气，挡在小光和那位精英男子之间，看向李维，语气郑重：“拜托你了，请帮忙看看。如果需要任何工具，列车上有应急箱。”
他又转向那位依旧怒气冲冲的男子，不卑不亢地说：“先生，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既然这位先生愿意尝试帮忙，为什么不让他看看呢？如果真的无法挽回，您再追究我们的责任也不迟。列车也会对您的损失负责。”
男子看看一脸认真的阿野，又看看吓得眼圈发红却不住点头的小光，最后目光落在那个看起来虽然怯懦但语气专业的李维身上。他喘了几口粗气，似乎稍微冷静了一点，极其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了位置。
“……最好能救回来。”他恶狠狠地补充道，但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李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从包里拿出一个轻巧的工具包，开始仔细检查那台湿漉漉的电脑。
整个车厢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小光紧张地抓着阿野的衣角，阿野则屏息等待着结果。
几分钟后，李维长舒一口气，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腼腆却放松的笑容：“……运气很好。液体……主要泼在了键盘防护膜上，主板只有轻微溅到……应该只是触发短路保护了。拆开清理一下，稍微烘干……数据大概率能保住。”
那一刻，阿野听到身边小光几乎虚脱的抽气声。
而那位精英男子，脸上的愤怒和傲慢终于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取代。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李维熟练地开始后续操作，看着阿野默默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钞票，看着小光努力憋回眼泪，小声说着“谢谢”。
一场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
阿野将整理好的、依旧带着咖啡香气的钞票轻轻放回小光手中，低声说：“收好。”然后他看向那位沉默下来的男子，平静地开口：
“先生，咖啡渍我们可以清理，电脑的维修费用我们也会承担。但请您记住，在列车上，每一位工作人员和乘客都值得被尊重。知识的价值，不应该用来衡量人的高低。”
他说完，没有再看对方的反应，只是拉起小光的手，拿起清扫工具，开始默默清理地上的咖啡渍和碎片。
车厢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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