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很快停靠在了格物城边缘的一座宁静小镇上。广播里，列车长的声音适时响起——前方似乎出现了线路问题，需要在小镇上停留一到两天。
车上的乘客们在短暂的怨声载道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纷纷下车，朝着充满新鲜感的小镇中心去了。毕竟，对于这些终日与数据和理论为伴的人来说，一次计划外的、悠闲的乡村漫步，或许也是不错的调剂。
车厢里，很快就只剩下了阿野、小光和李维三人。
小光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阿野则一直想着要感谢那位挺身而出的小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只是觉得，这个看起来有些冒失和懦弱的家伙，在关键时刻，比车上所有冷眼旁观的“聪明人”都要勇敢。
李维似乎也没打算下车，他只是抱着自己的电脑包，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株不太起眼的、需要庇护的植物。
阿野看了一眼窗外和煦的阳光，又看了看身边这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同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走回专属车厢，从一个古朴的木盒里，取出了几样东西——那是列车长不知从哪个星球采摘来的、晒干后依然保留着奇妙色泽的花瓣和果干。
“糖分吧，” 他想起列车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按你的描述，他是需要糖分补充能量的那类人。”
阿野学着列车长的样子，用热水冲泡出一壶色泽梦幻、香气馥郁的水果花茶。然后，他端着茶壶和三个杯子，走回了那节安静的车厢。
“嘿，”阿野轻声打招呼，将茶杯放在小桌板上，“谢谢你刚才帮忙。这个……请你喝。”
李维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抬头，看到是阿野，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没、没什么……举手之劳……”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阿野。
“尝尝看，列车特供，别的地方喝不到哦。”阿野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李维迟疑地端起茶杯，小心地啜了一口。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被那奇妙而温暖的味道惊讶到了，随即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杯子里。“很、很好喝……谢谢。”
“不客气。”阿野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你怎么没下车逛逛？”
“……人、人有点多。”李维小声说，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而且……没什么想买的。”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列车空调轻微的嗡鸣。
“那个……你为什么出来旅行？”阿野试着找话题，“也是去做学术交流吗？”
李维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不是。我……我听人说，旅游，能让人变得擅长说话……能见到不同的人……或许……就能学会怎么跟人打交道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我还是很不擅长呢……刚才说话，腿都在抖。”
阿野看着他：“可你刚才很厉害啊，说得那么专业，把那个家伙都镇住了。”
“那、那是知识……不是口才。”李维叹了口气，“我很羡慕那种……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强势汹汹的人。至少他们能说会道，能够不让别人伤害自己的利益。”他顿了顿，急忙补充，“当然！我、我不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不想因此反倒成为伤害别人的人……只是……希望至少能保护好自己……”
阿野看着他那副善良又纠结的样子，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列车。他忍不住笑了，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的想法很危险哦 ~ 小心被列车长抓走咯。”
李维显然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把这当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跟着腼腆地笑了。
“……我这样的人，”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就算被卖了，值钱的也只有身体上的器官了吧……”
这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刺痛了阿野的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用自己的“知识”作为武器，保护了他们的人，此刻，却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
阿野端起茶杯，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小镇的斜阳，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每个人身上“看不见的行李”，原来，竟是如此的沉重。
阿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无法说出“你不是的”这种苍白的安慰。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了窗外。
午后的阳光，将小镇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在小镇的尽头，一座青灰色的、隐约可见的小山丘拔地而起，而在那山丘的顶峰，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钟楼。
那钟楼，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孤独地、却又坚定地俯瞰着整个小镇。
阿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两人，投向车厢尽头。列车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这一站，他可以自由了。没有留守任务，没有契约束缚，他可以像其他乘客一样，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打破了这片沉寂。
“喂，” 他看向身边的小光和对面的李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一丝兴奋的语气说，“我们去那个小镇的最高处吧！”
小光和李维都愣住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座远方的钟楼。
“不管是最高的一座楼，还是最高的那座山——” 阿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那是在深海之旅后，他新获得的、名为“坚定”的东西。
小光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图。她刚刚还因为那场冲突而有些低落的情绪，瞬间被这个充满行动力的提议点燃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第一个响应：“好啊！”
她走到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李维身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给他起了个新的称呼：
“喂，阿维，一起去吧！”
李维看着眼前这两个眼神明亮、仿佛要去进行一场伟大冒险的同伴，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最终还是在半推半就中，被他们拉下了那节安静的车厢。
通往山顶的路，起初是平缓的泥土坡道，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烂漫的野花。后来，渐渐变成了由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向上的石阶。
小光像一只挣脱了樊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她重获光明后，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一会儿被路边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吸引，一会儿又蹲下身，好奇地研究一株从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
李维的体力，显然是三人中最差的。没走多久，他就开始气喘吁吁，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厚厚的眼镜也不停地从鼻梁上滑落。
阿野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了最后面。他不时停下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李维，在他脚下打滑时，会很自然地伸出手，用力拉他一把。
李维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份沉默而可靠的支撑。
终于，在太阳开始西斜时，他们登上了顶峰。
古老的钟楼，比在山下看时更显斑驳和雄伟，它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平台中央，仿佛一位见证了无数岁月变迁的智者。风声穿过钟楼石块的缝隙，确实发出了呜呜的、如同低吟般的鸣响。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片被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广阔平台，和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片蔚蓝天穹的错觉。
阿野没有去看钟楼，他径直走到了平台的边缘，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整个小镇，连同远处格物城的轮廓，都尽收眼底。房屋变得如同孩童的积木般渺小，阡陌纵横的街道细如毛绒，人们像忙碌的蚁群，在其中穿行。
连那列庞大的、曾经载着他穿越星海、潜入深渊的夜光号列车，此刻，也像一条安静的黑色玩具，温顺地匍匐在远方的铁轨上。
那些在车厢里困扰着他的话语，那些关于“国家级项目”的傲慢，那些关于“价值”的自卑，那些尖锐的、定义他人的评价……在此刻这片浩瀚无垠的风景前，似乎都被风吹散了重量，变得轻飘飘的，微不足道。
他深吸了一口山顶清冽的空气，感觉那块堵在胸口的、名为“郁结”的石头，正一点点地融化、消散。
“喂——”
他忽然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开阔的山谷，大声地喊叫起来。
声音被风拉扯着，扭曲着，传向了遥远的、苍茫的远方。
“我——才——不——是——狗——！”
回声层层叠叠地传回来，带着模糊却畅快的尾音。
小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咯咯笑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喊：“我——看——得——见——啦——！”
李维看着他们，先是腼腆地笑着，然后，仿佛被某种勇气感染，他也慢慢站起来，犹豫地、小声地对着风说：“……我……我不是……没用的……”
风声盖过了他的低语，但阿野听到了。
他转过身，走到李维身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差点把这位虚弱的学者拍得岔气。
“大声点，阿维！在这里说的话，只有风和山听得见，没人会笑话你！”
李维的脸又红了，但这一次，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朝着山下喊道：
“我的——代码——很——厉害——！”
喊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红透了，但却忍不住和阿野、小光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山顶的风中飞扬。
站在高处，并不能真正解决任何问题。但至少在这一刻，它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让那些看似沉重的烦恼，暂时失去了压垮人的力量。
……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长，也更轻松。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三个人都沉默着，各自回味着山顶那场酣畅淋漓的呐喊，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他们之间静静流淌。
回到小镇，饥肠辘辘的他们，被一股浓郁而混杂着香料和肉汤的香气吸引，走进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本地小餐馆。
餐馆的老板，是一位围着褪色围裙、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大妈。她用眼角瞥了他们一眼，将三份手写的菜单“啪”地一下拍在桌上，言简意赅地问：“吃什么？”
小光被她那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吓得缩了缩脖子，李维更是紧张得不敢抬头。
然而，当一盘盘热气腾腾的、家常风味的菜肴端上桌时，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肉，清脆爽口的炒时蔬，还有一碗看似普通却鲜美无比的菌菇汤，瞬间就俘获了他们的味蕾。
阿野咬着一块土豆，含糊不清地发表着他的歪理，“我发现了，大概是服务态度越热情的地方，饭菜就越可能不好吃。你看大妈这样，才证明她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的自信。”
小光和李维都被他逗笑了，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在这顿美味的晚餐中，彻底放松了下来。
然而，这片刻的轻松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尖锐地打破。
铃声是从李维口袋里传出的，是一首有些过时却节奏急促的电子音。李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就下意识地按了挂断。
动作快得近乎恐慌。
小光和阿野都愣住了，看向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然后，那固执的铃声再次疯狂响起，如同催命符咒。
李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指尖冰凉。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跳跃的名字，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铃声在安静的小餐馆里显得格外刺耳，柜台后的大妈也投来不满的一瞥。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手机听筒里炸裂开来，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餐馆里，连邻桌的客人都被惊得看了过来：
“李维！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鬼？！项目进行到一半你就跑了？！”
李维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都石化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咆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居高临下的鄙夷：“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关键？！这个项目一旦成功，能拿到的奖，能分到的资源，比你在这儿敲一万行没用的代码有用多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这件事搞砸，以后在这个行业里就别想混了！到时候找不到工作，别哭着回来求我！”
李维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忘了把声音调低，也忘了别人的目光。那张刚刚因为美食和友谊而泛起一丝红晕的脸，此刻又恢复了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山顶上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自信，在这一刻，被这通来自“现实世界”的电话，击得粉碎。
“……对……对不起……老师……”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蚊子般的声音道着歉。
“对不起有用吗？！”
直到这时，李维才如梦初醒。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胡乱地在侧键上按着减小音量，狼狈地踉跄着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甚至忘了对阿野和小光说一声，就像逃离灾难现场一样，低着头匆匆冲出了餐馆的玻璃门。
小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担忧地望着窗外。阿野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表情沉静下来，看着窗外那个缩着肩膀、低着头、正对着手机不住点头哈腰的瘦弱背影。
电话里的咆哮似乎穿透了玻璃，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碎片化的词语：“……前途……”“……心血……”“……丢人现眼……”
原来，那些刺耳的评判和巨大的压力，并非偶然，而是他日常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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