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餐馆的门铃叮当作响，李维低着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挪了回来。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手机被紧紧攥在手里。他沉默地坐回原位，对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发愣，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
小光担忧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阿野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装着炖牛肉的盘子推到他面前。“先吃点东西。”
李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胃口。”
一顿饭在压抑的沉默中结束。结账时，板着脸的老板娘默默往李维手里塞了一小包自家烤的、还温热的饼干。
回到列车时，夕阳正将站台染成暖金色。其他乘客尚未归来，车厢里空荡而安静。小光懂事地找了个借口溜去整理储物柜，留下阿野和李维坐在观景车厢里。
李维依旧沉默着，望着窗外逐渐沉入暮色的小镇，眼神空洞。
阿野看着他，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帮忙，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那种熟悉的、面对强大现实时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甚至比面对那个学术精英时更甚。
最终，他站起身。“等我一下。”
他在列车长的休息室里找到了正在翻阅一本厚重古籍的列车长。银发的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头也未抬。
“列车长，”阿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李维他……您也看到了。我能做点什么帮他吗？有没有什么……列车能做的？”
列车长缓缓合上书，抬起眼。他的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看穿阿野所有的焦虑和好心。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星币。”
阿野愣住了。
他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枚闪烁着微光的硬币，放在了列车长的掌心。
“够吗？”
“这取决于，” 列车长收起星币，声音平静无波，“你希望他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仿佛在检索某种古老的交易条款，然后继续说道：
“勇气，自信，这些都无法直接交易。它们是灵魂的火焰，只能由自己点燃。山顶的风，已经帮他点燃了火苗，但电话里的雨，又差点将它浇灭。”
“不过……” 列车长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充满了奇幻色彩的、魔鬼般的选项。
“如果，他想变得能说会道，变得像他所‘羡慕’的那种人一样，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列车，也可以满足他。”
阿野的眼睛亮了。
“代价呢？” 他立刻追问。
“他可以支付他那超出常人的智慧，加上这两枚星币，来抵消他所需要学会这项技能的时间与磨难。”
列车长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阿野。
用智慧，去交换口才？
这意味着，李维可能会变得伶牙俐齿，能轻易地驳倒任何对手，能自信地在人群中侃侃而谈。但他也会因此，失去他最宝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那份能让他喊出“我的代码很厉害”的、在逻辑和数据世界里畅游的天赋。
他会变成一个他所“羡慕”的人，但也会因此，不再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何其公平，又何其残酷的等价交换。
“不……” 阿野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不能这样……”
他不能替李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绝不希望李维，为了对抗外界的压力，而选择磨平自己最珍贵的棱角。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列车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只提供可能性。是否要将这个‘选项’告诉他，由你来决定。”
列车长将那两枚星币，重新放回到了阿野的手中。
“你的善意，列车收到了。但真正的帮助，不是替他选择，而是让他拥有选择的权利，和面对选择的勇气。”
阿野握着那两枚冰冷的星币，感觉它们从未如此沉重过。
他现在手握一个可以“解决”李维所有痛苦的捷径，但这个捷径的尽头，却可能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他站在李维的房门前，抬起手，却迟迟无法敲响那扇门。
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
这个问题，比他自己曾经面对的任何抉择，都更加艰难。
……
自那天后，李维似乎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电子世界。列车停靠小镇的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车厢角落的座位上，对着那台劫后余生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却疲惫的脸上。
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成了他的背景音，偶尔，他会戴上耳机，压低声音与屏幕另一端的人交流。阿野和小光有时会听到他断断续续、依旧带着点磕巴却异常专注的对话：
“……这、这里的算法需要优化……”
“……数据冗余太大了，我写个脚本清理……”
“……是参数设置的问题……”
有时，他会短暂地摘下耳机，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脸上会掠过一丝混合着成就感和巨大压力的复杂神情。看到阿野或小光好奇的目光，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解释道：
“远、远程协助，很神奇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骄傲，“我一个大二的学生，能、能被选进有着金奖潜力的大学生项目——经费，导师都是最、最顶级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会亮一下，仿佛在确认自己的价值确实存在于那个虚拟的世界里，被那些顶尖的资源和名号所认可。
阿野通常只是听着，递给他一杯新泡的、加了双份糖和奶的花茶，或者一块小光从镇上买回来的甜得发腻的糕点。
直到有一次，当李维又一次重复着“经费、导师都是最顶级的”这句话时，阿野没有像往常一样点头，而是停下了擦拭桌面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却直接地看向李维，打断了他：
“——那你呢？”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一枚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李维用“顶级项目”、“金奖潜力”构建起来的临时防护罩。
李维愣住了，嘴巴还维持着刚才说话的细微口型，眼镜后的眼睛眨了眨，一片茫然。“……我？”
“嗯。”阿野把抹布搭在桶边，走到他对面坐下，“项目是顶级的，导师是顶级的，经费是顶级的。这些都很厉害。但是你呢，李维？在这个‘最顶级’的项目里，你开心吗？你感觉自己被当回事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其中一个……比较便宜又好用的，‘远程协助’的零件？”
阿野的话语并不尖锐，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困惑，但正是这种单纯的发问，让李维无法用任何技术术语或项目光环来搪塞。
李维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为自己的位置辩护，想说能参与其中本身就是认可，想说自己学到了很多……但那些话卡在喉咙里，被电话里那句“比你敲一万行代码有用多了”和“别哭着回来求我”死死压住。
他脸上的那点光彩迅速黯淡下去，肩膀也重新耷拉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在键盘上是那么灵活，能创造出精妙的代码，此刻却无力地蜷缩着。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不知道……他们需要我……又好像……随时可以换掉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好像……只是他们需要的一个……能快速解决问题的工具。问题解决了……工具好不好用……累不累……没人在乎。”
他说完这些话，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比刚才更显得脆弱。
就在这时，他的电脑屏幕突然闪烁了几下，猛地停止了运行了！一行行白色的错误代码飞速滚动。
“啊！又来了！”李维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尝试重启，“肯定是上次跑数据的后遗症！明明修好了的！关键时刻总是这样！我的代码还没保存！完了完了……”
他急得额头冒汗，几乎要哭出来，刚才那点难得的情绪流露瞬间被更紧迫的技术灾难淹没。
阿野看着他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又看看那台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电脑，忽然叹了口气。
“喂，阿维。”阿野开口，声音平静。
“怎么办怎么办……远程会议马上要开始了……”李维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李维。”阿野加重了语气。
李维终于抬起头，眼圈发红，满脸绝望。
阿野指了指窗外：“你看。”
窗外，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小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暖而宁静。远方的山丘只剩下一个深蓝色的剪影。
“你那天在山顶上，” 阿野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回忆的温度，“你喊的，是‘我的代码很厉害’。”
“你没有喊‘我的项目很厉害’，也没有喊‘我的导师很厉害’。”
“你真正骄傲的，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对吗？”
李维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低下头，厚厚的镜片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滑落。
阿野看着他，知道时机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枚闪烁着微光的星币。
“阿维，” 他轻声说，“这趟列车，很神奇。它能满足人的愿望，但……需要付出代价。”
他将列车长的那个交易选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维——用他“超出常人的智慧”，去交换他所渴望的“能言善辩”。
李维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两枚悬浮在阿野掌心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星币，脸上露出了巨大的震惊。
“我……”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能敲出优雅代码、构建复杂逻辑的手。然后，他又想起了电话里导师的咆哮，想起了自己那副唯唯诺诺、连一句完整反驳都说不出口的懦弱样子。
变得能说会道，再也不用害怕与人争辩，再也不用因为口拙而吃亏……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份可以改变他一生的“捷径”，他取走了那两枚星币，却什么也没说。
阿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劝阻。
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
而最终的答案，只能由李维自己，从他那颗矛盾而痛苦的心中，亲自挖掘出来。
……
列车在一阵轻微的震动后，终于再次启动了。它没有等待李维是否修复了他的电脑，是否调整好他的心态，是否从那份远程的焦虑中彻底挣脱。就像时间本身，它只是平稳而不可抗拒地，沿着铁轨继续前行。
窗外的风景开始流动，小镇温暖的灯火和山丘的轮廓缓缓后退，逐渐加速，变成模糊的色块，最终被更广阔的旷野所取代。
列车驶离了格物城的范围，窗外的风景，从充满了理性线条的现代建筑，渐渐变成了广袤的、起伏的平原。
在餐车里，小光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一边担忧地问阿野：“阿维……他会怎么样？”
阿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看着自己掌心，似乎那两枚星币就在自己手上，“但我希望，他能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列车长的声音，通过广播，适时地播报了接下来的行程：
“各位旅客，下一站，‘心脏之都’，预计将于明日上午九点抵达。列车将在‘心脏之都’停靠，随后将继续前往本次旅程的终点站——‘镜湖’。”
阿野知道，“心脏之都”只是这趟列车对首都的称呼。他也同样清楚，李维的目的地，是那个“镜湖”。
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经过首都。
那个繁华、喧嚣、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压力的权力与文化中心。
如果不出阿野的意料，李维会在首都便下车。
无论是回去向他的导师低头认错，继续那个让他痛苦的项目；还是彻底与过去决裂，独自一人，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寻找一个新的开始。
首都，将是他的审判地。
这意味着，留给李维做出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到明天上午九点，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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