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将内里压抑的博弈与暗流暂时隔绝。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迎面扑来，萧衍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天幕，稀薄的云层后，几点星子黯淡不明，如同这深宫巨阙中难以窥探的人心。御前对质虽暂胜一局，捉了袁嬷嬷，挫了柳盼儿，但他深知，这只是撕开了庞大阴谋的一角。父皇的眼神，柳盼儿的怨毒，太子的试探，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底那根弦绷得愈发紧。
然而，在这纷繁复杂的权谋算计之外，另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却不合时宜地、执拗地占据了他思绪的一角。
苏璇。那个从星陨之域爬回来的女人，那个身负仇恨、手握诡谲毒术的盟友。
他无法再告诉自己，方才在御前为她解围只是出于同盟的利益。到底是她活着对他更有价值，还是他愿意付出所有，只要她安好？他想到她被皇城司缇骑锁拿时的冰冷侧脸，想到她独闯国公府炼蛊地的决绝，一种陌生的、超出掌控的焦躁感便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脏，也许是未曾深究的护短情绪。
她此刻怎么样了？夜探国公府是否顺利？可有受伤？那个地方于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更承载着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难以压下。
“回府。”他沉声对候在一旁的侍卫道，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
马车碾过寂静的街道，蹄声嘚嘚，在夜里传得老远。萧衍靠坐在车厢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如水，映不出窗外流转的灯火，只有深不见底的思量。
他忽然有些厌倦了这永远戴着面具的博弈，厌倦了这无处不在的算计。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马车在宸王府侧门停下。萧衍并未立刻下车，而是静坐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某种勇气，又像是在权衡某种界限。最终，他还是推开车门，对迎上来的管家吩咐道：“不必跟来。”
他并未回自己的主院，而是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府邸深处那处较为僻静的客院走去。那是他安排给苏璇暂住的地方。他需要见到她。立刻。仿佛只有确认她安然无恙，才能压下那丝不该有的心绪浮动。
越靠近客院，周遭便越安静。夜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变得异常清晰。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客院寂静，只有窗棂透出一点温暖的橘色烛光，在清冷的秋夜里，像一粒微弱却执拗的星火。
她还没睡。
萧衍在院门外停顿了一瞬，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袍，这才抬步走入小院。他抬手，欲要叩门，动作却在半空中顿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反常。以往他来，或是为交换情报，或是为谋划布局，总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可现在他似乎只是想来看看。
该如何开口？
问她是否安好？未免太过关切，不符合他“纨绔盟友”的定位。
与她分析今日宫中局势？又显得过于公事公办。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房内传来苏璇警惕的声音：“谁？”
“……是本王。”萧衍收回手，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灯还亮着，顺路过来看看。今日宫中之事，有些细节需与你知会一声。”
屋内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房门从里面拉开。
苏璇站在门内，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中衣，外罩了一件略显宽大的深青色外袍，显然是匆忙披上的。如墨的长发并未束起，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锐利，多了些难得的柔和。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圈有些微红，似有泪痕，但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此刻正带着些许疑问望向他。
萧衍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和坦诚，显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娇气。“你哭了？”话刚出口萧衍就后悔了，哪有这么问的，心里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
她的目光在他僵住的脸上扫过，不答反问，带着几分微弱的鼻音：“宫中之事，不顺利？”
她总是这般敏锐。萧衍心中那点莫名的躁动奇异地平复了些许。“顺利。”他顺势放下手，迈步走进屋内，反手带上了房门，动作自然得仿佛回自己书房一般，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香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纷杂的心绪奇异地安宁了几分。
“王爷深夜来访，有何要事？”苏璇侧身让他进屋，语气平淡，却下意识地将披着的外袍拢紧了些。
“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几卷医术和那枚她从不离身的暗蚀之星矿石，语气故作轻松，“刚从宫里出来，想着你或许关心今日御前对质的结果，便过来说一声。柳盼儿禁足，袁嬷嬷伏诛，你的嫌疑已彻底洗清。”又倒了杯茶，却不是自己喝，而是递给了苏璇：“夜里风凉，喝口热茶暖暖。你这屋里炭火也不够足，明日我让管家再送些银丝炭来。”
苏璇看着递到面前的茶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指尖与他相触，温热的感觉一闪而过。“有劳王爷。”苏璇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但紧绷的肩线还是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她捧着微烫的茶杯，“炭火不必送，这几日多谢王爷照拂，我也该回济世堂了。”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似乎柔和了她周身冰封的气息。
“不急，过几日再回也好。”萧衍看着她低头喝茶时乖巧的侧影，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心跳再次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犹豫几番还是开口，“我来之前，你哭过？”
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不同于以往互相试探、剑拔弩张的紧张，这是一种带着些许尴尬、些许不知所措，却又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的宁静。
“可是伤到哪里了？”见她不答，他又追问。语气急切了些，仿佛她若缄口不言他就会一直问下去。“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苏璇把头低了低，“王爷似乎心情不佳？”她竟罕见地主动问了一句，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萧衍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她不想细说那他就不问了，她的那些往事，他也多半了解：“看来本王这面具，在你面前是越来越不顶用了。”他有意逗她开心，叹了口气，笑容淡去，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真实的疲惫，“宫里那地方，待久了确实让人憋闷。一群人说句话都要绕七八个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他这般毫不掩饰的抱怨，反倒让苏璇有些意外。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烛光下，他俊美的脸庞少了平日那份玩世不恭的浮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她沉默片刻，执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萧衍再次愣住。他看着她递过来的白瓷茶杯，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脸，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极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触感极其短暂，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他注意到她递杯子的右手，手腕内侧有一道不甚明显、却新鲜的擦伤，血迹已凝固，但红肿未消。
“你受伤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刚才怎么不说？”。苏璇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袖中，语气淡然：“小伤而已，王爷不必理会。”但萧衍的动作更快。他放下了茶杯，一把握住了她想藏起的手腕。他的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力道却不重，甚至称得上小心，仿佛怕弄疼她。
“不必理会？”萧衍捕捉到这个词，向前逼近，他身量较高，在苏璇面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靠近让苏璇本能地想要后退，但她强忍住了，只是微微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跳动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王爷与我，是盟友。”她试图用冷静的逻辑界定两人的关系。
“盟友……”萧衍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两个字有些刺耳。他看着她清冷疏离的模样，看着她眼底那仿佛永远化不开的坚冰，一股说不清是挫败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温热的掌心骤然包裹住她微凉的手腕肌肤，苏璇浑身瞬间紧绷，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刺猬，眼中猛地射出警惕冰冷的光芒，下意识地便要运力挣脱。
“别动！”萧衍低喝一声，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几分。他的手指稳稳地扣着她的手腕，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下微弱的脉搏跳动，以及那一道伤痕的凸起。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道伤口上，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这是怎么弄的？国公府里遇到了什么？还有没有别的伤？”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担忧。
苏璇挣扎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甚至是一丝后怕。
一种极其陌生的、慌乱的情绪悄然滋生，让她一时忘了反应，只是僵在原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烫，那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灼伤她。“只是被划了一下，微毒，我已解了。”她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依旧清冷，却隐隐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毒？”萧衍的脸色更沉了几分，扣着她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是什么毒？确定清理干净了？让本王看看！”他说着，竟低头仔细察看她手腕的伤口，另一只手甚至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药瓶，“这是宫里的上品解毒化瘀膏，效果尚可……”他的指尖蘸了药膏，带着一丝试探，轻轻涂抹在她腕间的伤痕上。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皮肤，却仿佛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苏璇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不必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一丝慌乱。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漾动着复杂的光，惊疑、戒备，还有一丝被打扰了平静的愠怒，“我的伤，我自己清楚。不劳王爷费心。”
腕间那被他握过、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灼人的温度和力道，让她心绪大乱。
萧衍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她肌肤微凉的触感。看着她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反应，他心底那点莫名的焦躁和担忧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还夹杂着一丝被拒绝的懊恼和失落。
他缓缓收回手，将药瓶放在桌上，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冷却下来，重新戴上了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笑意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是本王唐突了。”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苏姑娘医术超群，自然是无需本王这粗陋之药。既如此，本王便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他转身欲走。苏璇看着他，一时无言。烛光下，他挺拔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侧脸线条分明，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映着微光，竟显得有几分可靠。
“王爷。”苏璇忽然叫住他。一种极其陌生的、微暖的情绪，如同初春溪流下悄然融化的冰晶，极小极轻地在她心底最寒冷的角落漾开一丝涟漪。很快，但确实存在过。
萧衍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多谢。”两个字，极轻，却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带着一丝犹豫，一丝别扭，却终究是说了出来。
萧衍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他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情绪：“份内之事。毕竟，你若是倒了，本王去哪再找一个这么能惹麻烦又不好掌控的盟友？”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开。衣袂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房门轻轻合上，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苏璇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抹已被涂抹开的、散发着清涼药香的膏体，又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清冷的眸光复杂难辨。
窗外，夜风吹过，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萧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依旧亮着烛光的窗户，抬手按了按自己莫名有些发烫的耳根，以及那失控般加快了跳动速度的心脏，低声啐了一句：“真是……见鬼了。”
屋内，苏璇怀中贴身放置的暗蚀之星矿石猛地一烫，她手一抖，茶杯险些脱手。萧衍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内的动静，神色一凛，急急问道：“怎么了？”
苏璇猛地抬头，望向窗外，脸色凝重：“它又出现了！国公府里柳盼儿恐怕又在炼制！”
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危机感再次降临。萧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看来，他们是一刻也不愿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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