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璇悄无声息地离开那片污秽之地，将那个身份成谜、身中奇毒却又透着诡异的“流浪儿”留在原地，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暗巷里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杂着蚀心蛊那令人作呕的甜腥。
国公府那两尊冰冷的石狮子，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宣告着此地主人的权势与不容侵犯。苏璇绕到国公府西侧，这里是下人仆役居住和进出的区域，高墙略矮，墙根下堆着些废弃的杂物，一株老槐树的虬枝伸展，浓密的树冠阴影正好覆盖了墙头一角。
就是这里了。
苏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她足尖在墙边一个废弃的石磨上轻轻一点，身体借力腾起，双手精准地抓住槐树一根粗壮的枝桠，腰腹发力，无声地翻上墙头。动作行云流水，星陨之域十年的磨砺，赋予她的不仅是毒术，还有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生存技能。
她伏在墙头浓密的枝叶阴影里，扫视着墙内的景象。
墙内，与墙外皇城的寂静截然不同。
虽已是深夜，国公府深处依旧灯火耀眼，隐隐传来丝竹管弦和觥筹交错的喧嚣，夹杂着年轻男子放浪形骸的笑闹声。苏天昊的夜宴显然还未结束。那声音隔着重重院落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奢靡与放纵。
而这片下人区域，低矮的排房大多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如豆的灯火，透出压抑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灯油、劣质饭菜和汗馊混合的沉闷气味。偶尔有巡夜的家丁提着气死风灯走过，他们低着头，似乎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惊扰了主人的“雅兴”。昏黄的灯光扫过地面，照亮一张张麻木的脸。
十年了。这座吞噬了她母亲、囚禁了她整个童年的牢笼，似乎从未改变——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苏璇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熟悉的院落路径。她记得母亲生前居住的“芷兰苑”，就在这片下人区域的东侧，靠近后花园，位置清幽却也偏僻。如今望去，那片区域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点凄凉的星子映在屋顶的瓦片上，透着一股死寂。母亲死后，那里想必早已荒废，或者被柳盼儿改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低低的哀求声，夹杂着几声粗暴却轻声的呵斥，顺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不远处，靠近后花园的角门附近。
苏璇眼神一凝，如同壁虎般沿着墙头无声潜行，很快靠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有一小片空地，旁边是一口废弃的枯井，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投下斑驳的暗影。空地上，灯笼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场景。
几个身材魁梧、穿着深蓝色家丁服的护院，正叉腰站着，脸上带着不耐烦的凶戾。他们面前的地上，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丫鬟，看穿着是三等粗使的。其中一个丫鬟年纪很小，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着血丝，正捂着脸低声啜泣。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则死死抱着护院头目的腿，苦苦哀求：“王护院！求求您！求求您开恩啊！小翠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把水洒到世子新得的雪貂身上的！那貂儿没烫着，真的没烫着！求您饶了她这次吧！奴婢愿意替她挨罚！求求您了！”
被抱着腿的王护院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不耐烦地用力一踹：“滚开！嚎什么丧！惊扰了世子和贵客的雅兴，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他指着地上哭泣的小丫鬟，唾沫横飞，“这小贱蹄子毛手毛脚，惊了世子的爱宠！世子爷说了，杖毙！以儆效尤！让你们这些下贱东西都长长记性！”
“杖毙？！”抱着他腿的丫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绝望地瘫软在地。
小翠更是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瞪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王护院厉声喝道，对着旁边两个拿着水火棍的护院一挥手。
那两个护院狞笑一声，上前就要去拖拽小翠。
“住手！”一声清冷平静的呵斥，突然从角门方向传来。
灯笼的光晕下，一个穿着体面、梳着一丝不苟圆髻的中年嬷嬷快步走了过来。她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正是柳盼儿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袁嬷嬷。
王护院一见她，脸上的凶戾瞬间收敛了几分，带着几分讨好：“袁嬷嬷，您怎么来了？这点小事，吵着您了？”
袁嬷嬷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抖成一团的两个丫鬟，又看了看王护院和那两个拿着棍子的护院，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却没什么波澜：“夫人礼佛刚歇下，听见这边吵闹，让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王护院连忙躬身道：“回嬷嬷的话，这小丫鬟笨手笨脚，端水惊了世子爷新得的雪貂，世子爷正在兴头上，动了怒，下令杖毙。”
袁嬷嬷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小翠那稚嫩惊恐的脸上，停驻了两秒。她的眼神深幽，看不出情绪。“杖毙……”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
空地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小翠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挣扎着想爬过来哀求，却被旁边的护院死死按住。
袁嬷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世子爷的吩咐，自然是要照办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夫人仁慈，正在佛前为府上祈福，见不得血腥。深更半夜闹出人命，惊扰了菩萨，夫人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吗？”
王护院一愣：“那嬷嬷的意思是？”
袁嬷嬷的目光扫过那口黑黢黢的枯井，淡淡道：“拖去柴房锁着，饿上三天。还活着，就打发到庄子上去做苦役，熬不过去就说病死了，过些日子让她家来领尸。手脚干净些，别留痕迹，也别再闹出动静。”她捻着佛珠，语气平静得像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夫人说了，府里近来不太平，要积德，更要清净。懂了吗？”
王护院和几个护院对视一眼，这袁嬷嬷的手段，一如既往的阴毒。“是！是！小的明白！这就按嬷嬷的吩咐办！”王护院连忙躬身应道。
袁嬷嬷没看地上绝望的丫鬟一眼，她转身，捻着佛珠，缓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角门后的黑暗里。
“听到没？算你们走运！还愣着干什么？拖走！”王护院对着手下吼道，语气中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戾气。
两个丫鬟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像破布麻袋一样被护院粗暴地拖拽着，消失在通往柴房的小径深处。空地很快恢复了死寂，只有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伏在墙头阴影中的苏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好一个“仁慈”的当家主母！好一个“吃斋念佛”！这粉饰太平的功夫，真是十年如一日，炉火纯青！用佛珠掩盖满手血腥，用“积德”之名行灭绝之事！这吃人的国公府，不知埋了多少像小翠这样无声无息的冤魂！恐怕也包括她那个“意外”夭折的庶弟！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毒息。苏璇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那双黑沉的眸子，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潮。
就在这时，主院方向的喧嚣似乎达到了一个**，一阵更加放肆的大笑和女子娇媚的调笑声隐隐传来。
“世子爷海量！”
“世子爷，再喝一杯嘛！”
“哈哈！好！美人儿喂的酒，自然要喝！都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苏天昊那带着醉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夜色，如同一把钝刀子，狠狠刮在苏璇的耳膜上。
这个当年诬陷她、将她推入地狱的帮凶之一！这个仗着柳盼儿宠爱、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如今正用着属于她母亲、属于她的一切，在那里醉生梦死，肆意妄为！
苏璇不再停留。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落在墙外的阴影里。夜风吹动她素色的衣袂，她最后看了一眼国公府那高大森严的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她转身，朝着济世堂的方向走去。脚步无声，身影融入黑暗，身后那座国公府，在夜色中如同一根巨大的、内部早已朽烂的腐木。
而她，将是点燃这腐木的第一颗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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