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太和镇的石板路还沾着露水时,关丛龙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忠义堂门口了,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揣着一身汗回家。
半月来,他每天卯时都会先到后院磨竹篾,把半干的竹片削得溜光。削竹片用的刀是拜师后的第二日谢世恩给他的,当时谢师傅说:“这是做狮头用的‘修篾刀’,你先学着磨。舞狮的人,得先懂狮头的骨,才练得出狮子的魂。”
现在磨竹篾削竹片,关丛龙已经得心应手了。做完这些,他再跟着师兄弟们扎马步、练臂力,跟着谢师傅学动作、学技巧。以往他都是自己偷学再回去练,全仗着打小的武功底子练的,没有人指导过,全是野路子。所有这半个月来,谢师傅一直在纠正他动作上的一些问题,并传授他一些技巧,让他茅塞顿开,如有神助。
“丛龙,这边!”
谢云生在演武场中央招手,他手里拎着狮尾的框架,竹骨上蒙着层素布,看着比狮头轻便,却坠着几块用来配重的铜片。这半月来,谢云生也在改路子——以前他舞狮头时总习惯往前冲,如今站在狮尾的位置,得学着弯腰、垫步,用后背的劲儿托着前面的人,动作里还带着点没改过来的“领头”痕迹。
“今天试试带框架合练!”谢云生把狮头框架递过去,竹骨打磨得很光滑,是谢师傅特意为关丛龙削的轻量版,“爹说先不蒙皮,练熟了再上‘狮子’。”
“好!”
关丛龙接过狮头戴上,视野瞬间被窄窄的狮口缝框住,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以前他一个人练时,想跳就跳想转就转,可此刻后背贴着谢云生的胳膊,对方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连带着呼吸的节奏都清晰可闻——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脚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刚要抬狮头“亮相”,后腰就被谢云生的手轻轻推了一下。
“重心偏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闷响,“狮头要往前探半分,我好借劲。”
“哦,好的。”
关丛龙连忙调整姿势,可刚站稳,谢云生跟着垫步时,鞋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脚踝。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往回缩脚,这一停顿,身后弓着腰的谢云生“哐当”撞在了关丛龙的腰上。
“噗嗤——”
演武场边传来笑声。几个练完早功的师兄正靠在柱子上看热闹,
“哈哈哈,狮头狮尾能撞在一起。”
“阿生,你选的狮头也不行啊!”
“我怎么看是狮尾给狮头绊腿呢?”
“就是,阿生你还不如以前和韦师兄配合呢……”
谢怀山抱着臂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说话,但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却格外刺眼。
关丛龙摘下狮头,小脸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羞窘。他觉得自己拖累了谢云生。
“再来。”谢云生也从狮尾的框架钻出来,他没看那些师兄,只盯着他的眼睛,“爹说过,头回合练都这样。”
关丛龙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狮头。
接下来的几次尝试更是状况百出。不是谢云生往前时关丛龙还在后退,就是关丛龙想要跳跃时谢云生没及时给到支撑力。两人就像各自为政的两头小狮子,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节奏,磕磕绊绊,滑稽又狼狈。师兄弟们的笑声更大了。
“够了!”谢世恩低沉的声音喝止了众人的喧哗。他走到场中,看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知道问题出在哪吗?”谢世恩的目光扫过两人,“丛龙,你舞的是‘独狮’,你总想着‘自己演’,忘了狮头不是孤的——狮尾是你的‘后骨’,你往前冲时,得信他能托住你;你转身时,得留半分劲等他跟上来。”
又转向谢云生:“云生,你舞惯了狮头,总想着主导。却忘了狮尾是基石,是托举,是顺应和辅助。你要把‘狮头’放进心里。狮尾不是跟在后面走,是要‘懂’他——他狮头往左转半寸,你就知道他要采左边的青;他脚步沉下去,你就该递劲让他能跳起来。你们俩现在像两根各长的竹,没拧成一股绳。”
说完谢师傅拿过一个绣球往演武场中央一抛:“去,捡起来。不许摘狮头,不许说话,就用你们的动作配合着捡。”
绣球落在青砖地上,关丛龙戴上狮头,视线透过狮口处寻找到绣球的位置,而谢云生弓着腰低着头只能看到脚下一片,他只能跟随着丛龙的步伐。两人摆好姿势一时都没有动。
谢师傅提醒道:“狮头是眼,观六路,定方向,演喜怒哀乐;狮尾是根,稳大局,供力道,承转合起落。”
听罢丛龙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谢云生会意,脚下跟着垫了半步,接着用手轻轻托了托他的腰。关丛龙也心领神会,向着绣球的方向就是一个小跳,与此同时云生跟上。如法炮制,两个跳跃就到了绣球的跟前,丛龙欣喜,一弯腰去够绣球,狮头刚要碰到绣球,绣球竟然又滚开了寸许,丛龙心下一急,伸头去够,却险些摔倒,后腰的力道猛地一沉,谢云生竟半蹲下来,用膝盖稳稳顶住了他的腿,狮头咬住了绣球。
“拿到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
关丛龙控制的狮头的下巴咬着绣球直起身,心跳得飞快。刚才那一下,他明明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可谢云生的手像长在他身上似的,不早不晚地托住了他——那不是刻意的配合,更像一种本能的托举。
谢世恩点点头:“这就对了。狮头狮尾,看似一前一后,一主一从,实则乃是一体同心!狮头不知狮尾的力道几何,如何敢放心腾跃?狮尾不知狮头意欲何为,如何能及时支撑?默契非一日之功,信任更是基石。你们要练的,不光是动作,是心要想到一处,力要使到一处!甚至要能做到——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的地步!”
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关丛龙和谢云生同时一震,抬起头看向对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和思索。
练完功,师兄弟们都去前院吃午饭去了,留下关丛龙和谢云生收拾狮头狮尾。
被谢师傅教育了一通,两个孩子的挫败感依旧萦绕不去。
“对不起,阿生,是我太笨了。”关丛龙边收拾边小声道。
“说什么傻话,”谢云生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是我没配合好。爹说得对,我舞惯了狮头,总想指挥你。”
关丛龙放下手中的狮头,忍不住再次询问:“所以舞得好好的狮头,你到底是为什么改练狮尾啊?”
谢云生沉默了,动作顿了顿,随后将手中的狮尾放回架子上,转身拉着关丛龙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告诉你为什么,但是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好吗?”
“好!”关丛龙点了点头。
谢云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淡淡苦涩:“今年年初,就是你最后一次来爬墙后的不久,我从山上一棵木棉树上摔下来,摔伤了手臂,养了大半年才好。大夫说,以后不能长时间举太重的东西。”
关丛龙愣住了:“从树上摔下来?”
“是啊,”谢云生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每年年初我都会和师兄弟们上山采木棉花给娘做凉茶和小食。因为我身手好,每次都是我爬到树上晃动树枝,让木棉花掉下来,方便大家捡。以往大哥都不愿意跟我们去,但是今年他主动和我们一起上了山,还跟我说那棵木棉树上的花多。我不疑有他,便爬到了树上,然后我踩的那根树枝,‘咔嚓’一声就断了。”
关丛龙的呼吸猛地一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云生。
“落地时,我用手臂擎了一下,手臂很疼,抬不起来,爹娘都很着急。”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后来手臂好了,但我跟爹说,举狮头久了还是酸,我想试试狮尾。爹没多想,就答应了。”
“那……”关丛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所以是……他”
“对。”谢云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我后来到山上查看过,树枝断口有被锯过的痕迹,虽然很隐蔽。但我没说。”
“为什么?!”关丛龙激动起来,为他感到无比委屈和不平,“他怎么能这样!他是你哥哥啊!”
“就因为他是哥哥啊。”谢云生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爹娘知道了该多伤心?忠义堂还会安宁吗?而且……”他重新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我现在觉得狮尾也挺好的!能发现像你这样‘活’的狮头,不是更有意思吗?”
关丛龙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堵得厉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谢云生开朗外表下隐藏的细腻和牺牲。也第一次对谢怀山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谢云生的手腕,眼神无比认真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阿生,我们一定要做到!做到最好!做到头尾合一!做到……能把性命交付给彼此!”
谢云生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为他而燃的火焰,先是一怔,随即笑容彻底绽放开来。他反手也握住关丛龙的手:“好!说定了!我们一起,做最强的狮头狮尾!”
阳光将两个少年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那些嘲笑和刁难,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需要彼此守护才能实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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