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兰嘉走进804室,轻轻关门换鞋,做贼似的朝屋子更里处探头。
厨房方向传来吸油烟机的“隆隆”轰响,舅舅旬辛又在烧创新菜了。
他黑袍外的橘纹围裙溅上油星,深色短发和墨镜都难逃油渍,左手持盖右手握铲,肃然面对翻腾的大油锅。
一声爆响,炸物被抛起又坠下,旬辛找准时机前冲,盖盖关火。
旬辛定居本市,经常喊已故姊妹的女儿来吃晚饭。字面来看,他作为“手足”,是逝者“游离在外并且活着的一段肢体”。
旬兰嘉接受他的建议来红石大学读书,现在已经上到第2学年。冬季学期结束,目前假期住校,马上4月9日开学。
等锅内外的野火都烧尽后,兰嘉凑近问:“你这锅炸膛了?”
旬辛说:“炸糖糕。我以为你散完步会去学校住,怎么回来了?”
“……”意料外的问题让她沉默。
旬辛的墨镜没有遮挡住犹豫的神态,他略有责备地说:“你玩得太晚了。”
“离半夜明明还有两个半小时,果然德郡没有夜生活啊。”
为了装傻,兰嘉不惜地域歧视。
作为小有名气的民俗学者兼科普作家,旬辛大概率遵纪守法,和本市的交流警察保持正常关系。
所以最好不要在他面前露馅。
兰嘉感觉脸上被视线搔得痒,忍着没挠,主动开口:“今天,我去了东南那座倒闭的图书馆……”
“说起图书,”旬辛点点头,“我收藏了几本不错的书,它们的参考文献偶尔会包含一些不可传播的东西,比如血祭的操作流程……好用吗?”
兰嘉的双肩垮下来,承认道:“好用。”
被飞快看穿的好处是缩短互相试探的流程,而放弃挣扎后,许多事会变得轻松。她迅速掏出手机,准备拨号自首。
“你干什么!”吓一跳的反而变成旬辛,他匆匆伸手遮挡手机屏幕,“别急。先过来。”
兰嘉面露困惑:“来哪儿?”
他说:“倒不是在呼唤你。”
一只雪白的蛾应召,从后方越过旬兰嘉的肩头,翩跹朝他飘去。
兰嘉的意识瞬间有些模糊抽离,仿佛大脑被轻纱罩住。
他触摸落在手背上的毛茸茸的蛾:“在那座图书馆,你们似乎进行了不少尝试。如果全部说出来,会不会让你们尴尬?”
蛾抖了两下翅膀,静静死去,滑落进厨余垃圾桶。
“尴尬死了吗?”
兰嘉盯着蛾尸,克服阵阵恍惚,坚持讲笑话。
“就算全部告诉我,也没关系。”旬辛从通用语换成被禁的司文钦语,望向她,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兰嘉本就缺乏神采的灰眼睛更加无神,又机械地张嘴,像被踩了的垃圾桶。
恐怕整个804室都早早被改造成适合施法的环境,谁才是那个罔顾交流安全的人啊……
它和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蛾从她口中涌出。
它涌出。
我也涌出。
蛾涌出。
轮到它了,振翅飞翔。
她可不会比其他蛾慢。
如果有人在此呼唤“兰嘉”,那么它们都会回应。
呼——
蛾们如风暴般激荡扩张,使旬辛也不得不抬手遮挡,虚幻的振翅几近轰鸣。
一段时间后,蛾们停留在米袋、铝合金桌子、石英台面、炒锅、电饭煲、洗碗机……的表面,在厨房内侧密铺一层,抖动翅膀。
它们以白为主,但也夹杂着褐、绿、红等色彩。
数量比预估的少,反映出她的灵体比较黯淡。她的肉身则在原地轻轻摇晃,对眼前的“蛾灾”没有反应。
兰嘉缓缓扇翅膀,和其他兰嘉一起停在热水壶上。
在“蛾群通灵术”中,许多灵体记忆中的角色和情节会以符号、隐喻与象征的形式出场。
群蛾鳞粉闪烁,带领周围厨房的环境慢慢转变为幻象。
今天是新历719年4月6日,市中心的夜幕云层因光污染而呈现暗棕。
东南郊区的边缘,齐整而衰败地立着一座40年前倒闭的私立图书馆。
图书馆背后的停车场角落,一只纸屑似的雪白蛾子翩飞,在微光中盘旋,最终降落在橘黄集装箱透光的塑料门帘上。
烛火摇曳,蛾们聚会飞舞,在地上组成风暴般旋转模糊的人形。
“她”跪坐着,摊开压平一本笔记,小声抱怨:“怎么现在才通知假期作业要交……”
集装箱有8个角落,每处各贴上从希克里特联邦国进口的3根白色短杖,攒成一角,构造好“希文房间”。
集装箱内,旬兰嘉所要举行的仪式法术名为“亡魂再现”,能召唤死者残存的灵性并与之交流15秒。
第一步,她决定要观想的对象:自己的同怀手足旬文彻。
为此,需摒弃“悲伤”“哀悼”这类很少出现在文彻身上的、与他无关的情绪,以免影响仪式结果。
尸油蜡烛燃烧,按照1、2、3、4、7的数量分组,摆放在圆形法阵内部五边形的角上。
这是能让仪式成功的最少蜡烛组合,因为兰嘉不舍得买更多猪板油。
即使光亮微弱,也有许多真正的飞蛾在门帘上扑飞。
第二步,用阿尼克语念诵旬文彻的相关信息,以便从同名者中定位他,说出自己的诉求。
“请求生于旬郡的文彻,拿我上吊绳玩捆绑的享乐者,把电瓶车开下悬崖的旅游达人,公海的巡逻员,降临此地与我相见。”
她深深低垂脑袋,旬文彻在她想象中吐槽:“你实在要玩老梗,我也只能问,‘集装箱装得下这么多人?’”
她同样想象反驳:“这是在42亿人中确定施术对象的必要步骤。”
第三步,借用高位者的力量。
兰嘉从裤子口袋掏出无名粉红书,翻过一页,偷瞄注释,继续用阿尼克语说:“风雪夜归之尸,请垂怜我的哀思,将恸切的伟力传来,满足我的愿望。”
边说,她边从旁边端起一整盆新鲜生牛肉,因沉重而颤抖着放在法阵五边形象征祭品的位置上。
牛肉色泽偏红带着血水,甚至还在弹动。
飞蛾密密麻麻地贴在门帘外,混乱地起飞、盘旋、落回帘上。
祭品保持原状,毫无取悦到“风雪夜归之尸”的迹象。
兰嘉表示理解,毕竟换成她,也很难接受生牛肉外加304钢脸盆当报酬。
古往今来,不会有法师真心实意地认为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可窥探、不可议论、不可编成笑话讲出来的伟大主宰吧?
不羁的想象力在脑中制造这样轻蔑的声音。旬兰嘉努力绷着脸继续仪式,并且增加适量创意。
她念诵道:
“燃烧庭园之尸,请垂怜我对结群宴饮的渴望,将激昂的伟力传来,满足我的愿望。”
她的创意就是在仪式中途更换祈求的对象,如果不是因为这次仪式大概率失败,那多半是找死。
整整5分钟内,果然没有什么灵体随着礼花和亮片“啪”地闪亮登场。
飞蛾在门帘上越积越多,集装箱里连阵吹动蜡烛的阴凉微风都没有出现,旬兰嘉徒劳地擦额头的汗。
来都来了。
巫术是有别于她十八年科学人生的、自成体系的方法论,像新游戏的陌生键位,想要玩进去就得适应手感。
她操作稳健,气息如常,挨个报出所记录的异神称呼以及祂们的特质,各等5分钟。
其中3次,祭品牛肉块减少了,盆子锈蚀,剩余2次没有。
为了控制变量对照实验,下一步应该是她躺进不锈钢盆里,让牛来主持仪式。
不,不要走神。
总之步骤没问题,产生了效果,至少取悦到其中3位异神。
至此,在旬文彻还活着的前提下,或许能得出简陋的初步结论——
亡魂再现术对活人没用。
毕竟如果对死人用,不就见鬼了吗?
旬兰嘉自我肯定地点头,口鼻深处紧巴巴地疼。
导师要求交一篇涉及集体潜意识或民风民俗的报告,必须与死有关,她爬上爬下地搜集资料,果断将文字转化为实践,不苛求成功。
至于实践对象为什么不选其他活人,是因为万一抽来他们的灵体,属于伤害别人的家人,有点缺德。
文彻可是她的手足,即她游离在外且活着的一段肢体。如果他反过来对她使用亡魂再现,她也半句话都不会说。
仪式结束。
旬兰嘉蹲在集装箱里,血从鼻孔流出,顺着嘴唇的轮廓稍微绕了个远路,从下巴滴落,在地板上被灰尘裹圆。
她摇摇晃晃地拿起抹布,尽力擦拭。越滴越多,越擦越红,3分钟后才基本擦干,她收拾勉强装着残余肉块和血水的破盆。
德林市是座无梦的城市,所以施展通灵法术需要隔绝城市意志。
“希文房间”就是一种隔绝的空间,而构建它所用的白色短杖已经自行解体消散,不用处理。
最后,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吹熄蜡烛,掀起塑料门帘步态不稳地离开。
门口大小颜色各异的飞蛾们如烟花哄散,融于无声夜色。
大洋起伏的船舶甲板上,旬文彻正在录鞣制海豹皮的教程,准备更新芝士账号。
“芝士”是全球最大的社交平台,取多孔芝士“连络通达”之意。这年头,海盗也得做自媒体。
他最近几分钟老是感觉有点恍惚,看来得吃顿荤的补补。
飞蛾散去,停车场上,旬兰嘉有条不紊地跨上共享单车,奋力骑过植草砖。
她一路紧闭嘴,免得吃进虫子。
4月春寒,目前本市气温在11修氏度左右,吹5级西北风。
经过荒无人烟的路段,她把剩下的牛肉连盆豁进河里喂鱼,花1小时骑到地铁“国际博览中心”站,乘4号线,出站找共享单车。
淡黄路灯如同珠链,她在下方忽明忽暗地惬意骑行20分钟,高唱上世纪的老歌,抵达美乐社区。
停车上锁,她走直线踏上社区草坪间距过短的石板路,进入3号楼电梯,抵达804室后,朝里探头探脑。
1.可以把这篇文当成用当地语言写作,再翻译成汉语的结果,所以会有汉语成语,之后还会有“啤酒”“沙发”之类的音译词。
2.同怀=兄弟姐妹,sibling,它没有性别指代,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导致性转也能继续用。不用“同胞”是因为引申义太广。
3.伟大存在名称中的“尸”如果写成繁体应该是“尸”而非“屍”。
4.修氏度=摄氏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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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唱念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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