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夜露的凉意扑面而来，沈伊珞下意识地裹紧了针织开衫，沿天文台后山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走着，脚步有些虚浮。
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略显滞重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另一个脚步声自身后不远不近地响起，踩在落叶上，节奏稳定，不疾不徐，始终与自己保持着大约三五步的距离。
沈伊珞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她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她慢下来，那声音也放缓。
没有靠近，没有呼唤，只是存在。
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树影婆娑的林荫道上。
路灯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快到北苑宿舍楼时，暖黄的灯光已经清晰可见，楼门口的人影和说笑声也隐约传来。
沈伊珞的脚步顿住了。
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转过身。
江照临就站在几步之外的路灯下，他穿着浅灰色的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班长……”
“嗯。”江照临走上前，将手里的文件夹递过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天文社那边的数据备份副本，我帮你带过来了。”
沈伊珞接过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到硬质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路灯的光线模糊了江照临的脸，他润物无声的好、他的专注……都像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出她心底深处盘踞的自卑——家里的阴翳、被当作筹码的难堪……这些灰暗的碎片，怎么能沾上他光风霁月的星辰轨迹？
江照临微微一怔，“伊珞……你这是在拒绝我？”
“没……没有，我……我只是希望能站在你身边的人足够优秀，而不是我这种连自己都照不亮，只会躲在黑暗里的……存在。”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江照临静静地听着，等那阵裹挟着她慌乱的山风吹过树梢，带起簌簌落叶的声响以后，才缓缓开口：
“伊珞，煤袋星云的核心，是整个南十字座区域最浓稠的暗物质聚集区。它吞噬了几乎所有的可见光，在人类眼中，它是宇宙画布上纯粹、冰冷的‘空无’，是绝对的黑暗。”
“可就在刚才，你和肖学长在绝对黑暗的心脏地带，捕捉到了氢-阿尔法线的剧烈爆发，看到了粒子喷流撕开暗尘的痕迹。那亮点的能量级别，足以撼动我们的认知。它从未消失，它一直都在那里——被遮蔽，被淹没，甚至被观测者定义为‘无’。”
江照临微微向前倾身，“但它的存在，它的光芒，它的爆发，不会因为被遮蔽而失去意义。恰恰相反，正因为它诞生于最深的暗处，它所释放的光芒，才更清晰地揭示了宇宙结构的深层逻辑，才更珍贵。你看的‘不完美’，是暗星云边缘被引力扭曲的尘埃，是干扰源制造的背景噪声，是暂时的遮蔽。但核心的光，从未熄灭。就像你看到煤袋星云的暗，也看到了它深处爆发的光。”
“伊珞，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核心的光。它是否被遮蔽，是否被定义为‘暗’，都不影响它存在的价值和被观测的意义。宇宙的定律告诉我，真正的光，不会被黑暗吞噬，它只会等待被合适的路径发现。而我，一直在校准我的望远镜，寻找那条路径。”
沈伊珞抬起头，撞进江照临的眼底。那里只有一片浩瀚、深邃的平静，如同容纳了亿万星辰的夜空。
她被定义过，被遮蔽，被视作“空无”。
但在他眼中，那是干扰项和暂时的尘埃。
核心的光，从未改变。
山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沈伊珞的裙摆，又消失在路灯下的光影边界。
她看着江照临，光晕在他眼底沉淀。
“……嗯。”良久，沈伊珞才应了一声，随后想到了什么，就问，“班长……怎么知道我和肖学长的新发现？”
江照临微微侧身，让过路边一棵香樟探出的虬枝，“天文社的数据备份服务器，设置了关键日志推送。‘星芒Ⅱ型’的每一次高权限操作、目标区域变更、异常数据标记，都会生成实时摘要，发送到指定成员的邮箱。我恰好是权限组的管理员之一。氢-阿尔法线强度异常300%，氧-III线同步跃升，还有……‘疑似类星体或耀变体’的临时标记代码。推送通知是加密的，但关键词足够醒目。”
沈伊珞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
那些震撼人心的数据，早通过电子脉络，流淌到了他的终端。
“推送只是冰冷的字符。”江照临似乎看穿了她转瞬即逝的念头，“真正确认的，是你们观测结束后的状态。肖学长出来时眉峰压得比平时低两分，是高度专注后的余留；而你，抱着包出来时，像刚从一场宇宙风暴的中心走出来，灵魂还有一小半留在那片暗星云里，没完全收回来。”
风穿过林梢，沙沙声填补了话语的空隙。
沈伊珞低头，看着路灯下两人被拉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
“核心的光，爆发出来就好……”江照临抬手，似乎想指向夜空的某个方向，但最终在空气中停顿，“至于路径，总会被看见。”
“所以……伊珞，让我帮你帮到底好吗？毕竟……是你提出来的，这么说的话，你是我第一个病人。”
第一个病人。
沈伊珞呼吸一滞。
这四个字像一把精巧的钥匙，咔哒一声，旋开了她心口那扇被愧疚和惶惑锁死的门。
江照临没有让自己被迫在进退维谷的情感泥沼里挣扎。
他只是轻轻一推，将两人之间骤然绷紧的弦，导向了一个安全而清晰的轨道——医者与患者。
这是他不动声色筑起的堤岸，将她汹涌的不安妥帖地围拢在理性的河道里。
是了，是她自己，在暗夜中向他伸出手，喊出了“江照临，你能帮我吗”。
他接住了，从未松手。
“……嗯。”沈伊珞低下头，“班长……你真是最好的‘医生’。
江照临唇角微扬，眼底落满星辉，“作为我‘第一个病人’，总该有点特权，我会陪你走完全程。”
“特权，听起来挺划算。”沈伊珞倾身，手臂虚虚环过他的肩背，“江医生，这是我的治疗费用。”
温热的吐息拂过江照临的耳廓，带着身上清浅的栀子香，转瞬便被山风吹散。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随即落在她微颤的肩胛骨上，隔着针织开衫，给予一个坚实、不带任何狎昵意味的支撑。
“成交。”短暂停顿后，江照临松开手，后退一步，“费用已收到。医嘱是今晚回去，什么也别想，泡个热水澡，喝杯热牛奶。核心的光已经亮起来了，剩下的交给‘江医生’”
沈伊珞点点头，“嗯。班长……你也早点休息。”
“好。”江照临颔首，“进去吧。”
沈伊珞转身，走向那片温暖嘈杂的灯火。
江照临站在原地，抬手碰了碰肩上被星星短暂依靠过的地方。
随后，转身，独自走入灯影稀疏的林荫道深处。颀长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拖曳，最终被香樟树的浓荫覆盖。
沈伊珞推开403宿舍的门，温暖的热气和室友的说笑扑面而来。
“珞宝回来啦！”黄沫沫正盘腿坐在床上啃苹果，含糊不清地喊，“‘煤袋’深处挖到宝没？清时宝贝说你们搞了个大新闻！”
宋清时从书桌旁抬头，递给她一杯温在保温杯盖里的牛奶，“听说了，氢-阿尔法线异常爆发？群里都炸了。”
沈伊珞接过牛奶，“可能是个被尘埃严重遮蔽的活动星系核，或者耀变体……肖学长在整理数据。”
“耀变体？！”周姝妤差点从电竞椅上摔下来，游戏界面都忘了切，“我的妈！珞宝你成发现新天体的人了？！快！签名！第一个签我笔记本上！”
黄沫沫连苹果都忘了嚼，“那……咱宿舍岂不是要青史留名了？四舍五入我也参与了！我给珞宝打过热水！清时借过笔记！妹好……妹好贡献了八卦精神！”
宿舍里笑闹成一团。
沈伊珞捧着牛奶杯，靠在门框上，看眼前鲜活的、属于她的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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