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2017年夏初的一件事。
夕阳熔金,泼洒在经管学院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却吝啬地漏不进林砺打工必经的那条后巷。
程雪卿坐在跑车里,看着巷口那个身影。
林砺单脚支地,翻上了一辆看不出牌子的二手女式自行车,车架纤细,漆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喑哑的金属底子。
链条转动时带着滞涩的杂音,像一个苟延残喘的旧风箱。
车筐歪斜,里面塞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几乎被厚重的经济学教材撑得变了形,边缘支棱着。
“上车。”程雪卿的声音裹着引擎低沉的轰鸣切过来。她那辆线条流畅的银色跑车如同蛰伏的猎豹,稳稳停在巷口。
车窗降下,露出她的半张脸,墨镜遮挡了神情,唯有涂着浆果色口红的唇线微微下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林砺甚至没有回头。指尖捏住车闸,发出一声干涩的“嘎吱”。
“不需要。”她的声音就像巷子里穿过的冷风,又硬又短。
程雪卿只能开车追上去,逼停林砺的破自行车。
“我说,上车。”程雪卿推开车门,细高跟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无形的界线上。
她径直走向那辆自行车,浓烈的香水味瞬间压倒了巷子里潮湿的霉味和铁锈气息。
“你打工那破地方,我认识。”她拦住林砺的去路,坚持要开车送林砺去打工。
“你开跑车送我去咖啡店打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林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我没时间跟你闹了,快迟到了。”
她推着自行车掉头,准备换条路走。
又臭又硬的石头。程雪卿拿她没办法,只能屈尊降贵。
“那我坐你的车。”她说着直奔林砺的自行车后座。她不管,她就想无时无刻地赖着林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对方。
“不安全。”林砺停下,目光扫过程雪卿那双踩在高跟鞋上、几乎和自己齐平的腿,还有她身上那件显然就不适合坐自行车后座的丝质衬衫。
程雪卿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笑声短促如碎冰相击。
“林砺,你跟我谈安全?”墨镜后的视线仿佛手术刀的寒光,“跟我在一起,就得学会玩儿命。”话音未落,她已侧身,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硬生生挤上了那狭窄硌人的后座,劣质的皮革坐垫在她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伸出的手臂带着近乎霸道的力道,环上林砺劲瘦的腰身,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腰侧敏感的曲线。
林砺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程雪卿那双涂着透明指甲油、保养精致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般的占有。
巷子里的风似乎凝滞了,就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呼吸声,一个压抑低沉,一个滚烫急促。
车把在林砺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不再言语,而是猛地一蹬脚踏板。那辆轻飘的旧车如同离弦的箭,却又承载着过重的负荷,歪歪扭扭地冲出了巷口,汇入车流稀疏的辅路。
风骤然猛烈起来,撕扯着程雪卿精心打理的卷发,几缕发丝黏在她饱满的唇瓣上,林砺似乎是蓄意报复,自行车被她蹬得飞快。
她非但不恼,反而将环抱的手臂收得更紧,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脸贴上了林砺单薄却绷紧如铁的后背。昂贵的丝质衬衫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砺脊椎的坚硬线条,以及那层薄薄衣衫下传来的、正正好好的温热体温。
前方是一个陡长的下坡,坡度险峻,路面因年久失修而布满细碎的坑洼和龟裂。
风灌满了林砺洗得发白的T恤,鼓胀起来,像一面沉默的旗帜。就在自行车借着惯性,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要失控地冲向坡底时——
林砺的双手,突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车把。
冰冷的金属瞬间失去了掌控,像脱缰的野马。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坡底一道积满污水的深沟猛冲过去。
失重感骤然攫住心脏,程雪卿的惊呼被卡在喉咙里,变成短促的抽气。她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世界在眼前倾斜、旋转,只剩下林砺那骤然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的、瘦削的后背。
就在车头即将栽进沟渠的前一刹那,林砺的双手如同鹰隼俯冲,猛地重新攥死了车把。一个剧烈的、带着粗暴力道的急刹。
“砰!”差一点就没刹住。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林砺感兴趣了——疯子之间总是相互吸引。
程雪卿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毫无缓冲地、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林砺的脊背上。那一下撞击如此之狠,狠得她胸腔里的空气瞬间被挤空,眼前金星乱冒。
所有的矜骄、优雅、高高在上的姿态,都在这一撞之下粉碎殆尽。
程雪卿昂贵的丝质衬衫被揉皱,沾上了自行车座垫的灰尘和锈味。
求生本能让她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臂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箍紧了林砺的腰身。
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林砺,脸颊也深埋进对方带着汗意和廉价香精味道的后背,剧烈地喘息着。
在那个紧张的时刻,她竟然觉得林砺发间的柑橘香味很好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两颗心脏,隔着两层薄薄的、被汗水濡湿的衣料,在惊魂未定中疯狂地、失控地撞击对方的身体——一个冰冷僵硬,一个滚烫如火。
林砺稳稳地停住了车,单脚支在沟渠边缘,车架发出金属疲劳的哀鸣。她微微侧过头,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只有被风吹乱的碎发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快、狡黠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报复得逞的光芒。
“现在,”林砺的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压抑笑意的沙哑,清晰地送入程雪卿紧贴着她后背的耳中,“还想继续坐我的车吗?”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安全很重要?”林砺转过头去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是在给她上安全教育课。
看来程雪卿还是不完全了解林砺这个人。
·
2017年的冬天,林砺又给她上了一堂安全教育课。
午夜过后的寒气像无形的潮水,漫过空旷的街道。
程雪卿刚从一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酒会抽身。
昂贵的羊绒大衣裹着她微醺的暖意,脚下的细高跟敲击着冰冷的人行道,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嗒、嗒”声,在两侧紧闭的商铺间撞出空洞的回响。
她停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那圈惨白的光晕下,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带出一股混合着关东煮、微波食品的温热气息。
林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刚脱下便利店那件松垮的荧光色马甲,露出里面白色的运动外套,外套袖口处赫然洇开一块浅黄色的、油腻的污渍——显然是关东煮汤汁的“杰作”。
她脸上带着值完长夜班的疲惫,眼神在接触到程雪卿时,才露出一点克制的惊喜和暖意,如同被瞬间点亮的寒星。
“等久了?”林砺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打工人夜班后的微哑,自然地走到程雪卿身边。
“刚到,你下班了吗?”程雪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不自觉地带着心疼。她实在不知道林砺坚持上这个破班的意义在哪里。
林砺朝她点了点头,抓起她有些冰凉的右手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俩人朝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走去。
刚开始还有些嫌弃,不过程雪卿现在已经学会习惯林砺身上散发出的,跟程雪卿周身昂贵香氛格格不入的、微咸的食物气息。
对了,她现在可以确定了,她所有昂贵的香水中,林砺最喜欢的确实是芦丹氏的柏林少女。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路口到了。红灯像一只巨大的、淌血的独眼,固执地亮着,切割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惨白的路灯将两人连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纤细优雅,一个挺拔单薄。
两侧街道死寂如墓道,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程雪卿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一种根植于教养和规则的惯性,在斑马线前稳稳停住了脚步。她从林砺的口袋中抽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鬓发,目光落在对面同样空寂的人行道上。尽管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似乎是注意到口袋空了而程雪卿没有跟上来,林砺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再次向她伸出手:“你在等什么?”
林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这个人难道都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吗?
“这是红灯,要遵守交通规则。”程雪卿拉住林砺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同样也不让对方向前走,“你不是教育过我交通安全吗?”
就在这一刻——
程雪卿清晰地看到林砺的眼神骤然变了。
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牢牢锁定了远处黑暗中某个急速逼近的微小光点。
与此同时,一阵低沉、压抑却带着疯狂气息的引擎嘶鸣由远及近,如同危险的信号弹划破死寂。
“雪卿!”
林砺的声音短促、清晰,带着一种程雪卿从未听过的紧迫感,和前所未有的慌乱。程雪卿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只觉腰侧一紧——一只手臂紧张地大力环了上来,瞬间将她圈向林砺的身体内侧。
同时,另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轻柔却有力地覆上她的后肩,形成了一个支撑的支点。
“这边!”林砺的话音未落,程雪卿便感觉自己被一股沉稳而引导性的力量带着,迅捷地向路边的绿化隔离带移动。
林砺的动作快得惊人,但异常平稳。程雪卿能感觉到林砺用整个身体为她挡住了危险袭来的方向,她的背脊紧绷,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高跟鞋在地面上微微打滑,但腰间那条手臂如同最可靠的支撑,及时地稳住了她,避免了任何狼狈的跌倒。
她感觉自己被林砺半护在怀里,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被带离。
“唔……”程雪卿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便陷入一片带着湿冷草木气息的柔软中。
两人几乎是同时跌入低矮的灌木丛。
预想中的剧烈撞击并未发生——在落地的瞬间,她感觉到林砺的身体猛地绷紧,巧妙地调整了姿势,将大部分的冲击力引向自己,一只手臂垫在她身下,另一只手始终护着她的后脑。
程雪卿只是感到一阵轻微的震荡,昂贵的内搭礼裙裙摆被坚韧的枝叶勾住,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小口。
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涌上来,但冰冷和重压并未降临——她被林砺小心地圈在怀中,隔绝了大部分的脏污和直接的撞击。
“吱——!”
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轮胎摩擦声,在她们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炸响,一道眩目到令人瞬间失明的强光,伴随着引擎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几乎是擦着绿化带的边缘呼啸而过。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烈的汽油味,狠狠地拍打在她们身上。摩托车手模糊的吼叫撕裂了夜的寂静,又随着引擎的嘶吼迅速远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亡余韵和刺鼻的尾气。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破碎。程雪卿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巨大的恐惧让她在林砺的怀抱中微微颤抖。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砺同样剧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物,紧贴着她的后背,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同样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更传递出一种磐石般令人心安的力量。
林砺没有立刻起身,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急促而低哑的声音紧贴着程雪卿的耳畔响起:“伤到没有?哪里疼?”
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
程雪卿惊魂未定地摇头,侧过脸,想看清林砺。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林砺近在咫尺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未褪的惊悸,而更深处,是浓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和关切,浓得几乎让她心悸。
林砺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示出高度紧张后的余波。几片枯叶沾在她微乱的长发上,白衣服蹭上了污泥,显得有些狼狈,却让程雪卿在这一刻觉得她无比可靠。
林砺小心翼翼地撑起上半身,目光迅速而仔细地在程雪卿身上扫过,确认她除了裙摆的破损和沾染的些许草屑泥点外并无大碍,她紧绷的肩膀这才渐渐松缓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吓到了吧?”林砺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暖意,拂过心尖。她伸出手用自己袖口内侧相对干净柔软的一角,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程雪卿脸颊和鬓角沾到的一点湿泥和草屑。
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重。
她的目光落在程雪卿沾了泥污和草汁、裂开小口的昂贵裙摆上,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自责:“裙子……”
音量很低,声音里带着歉意。
程雪卿摇摇头,伸出手轻轻握住林砺替她擦拭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她的目光越过林砺的肩膀,望向那依旧固执亮着的红灯,再投向摩托车消失的方向,那里现在只剩下深沉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的惊魂只是一场幻觉。
他妈的混蛋!程雪卿在心里暗骂。
林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的温柔敛去,沉淀为一种早已习惯的冷冽和淡淡的嘲讽。她扶着程雪卿慢慢站起身,替她仔细拍掉大衣和裙摆上仍沾着的草叶,动作耐心而细致。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你的规则,是看着红灯停下。这很好。”她顿了顿,“但是有人的规则是,凌晨骑着飞车在大马路上炸街。”
“因为这个点儿了路上没车,也没有交警会管。”林砺拉起她因为惊吓而变得冰凉的双手在掌心搓热。
“笨蛋,”林砺笑开,再次将她的手揣进口袋,“你看现在有车吗?”
她在嘲笑程雪卿年纪轻轻竟然这么迂腐。
“我知道遵守规则,但是有些时候也要灵活变通。”林砺在试图向她传授自己的底层生活哲学。
程雪卿不置可否。
像是为了驱散惊吓后的沉重,林砺难得地跟程雪卿讲了个笑话:“你知道C市和D市骑飞车的人有什么区别吗?”
C市和D市,语言差不多、文化差不多、经济发展情况差不多,两个市的人相互看不上,催生了很多地域笑话。
程雪卿摇头,诚实地说:“不知道。”
“哈哈哈……”林砺笑话还没讲,自己先憋不住笑了,“D市的人骑飞车要是差点撞到人,立马停车扶人,递烟赔笑说‘哎哟喂~老师对不起哈!你莫得事嘛?我开慢点嘛’,而C市的嘛——”
她还卖了个关子,看见程雪卿好奇的眼神才接着讲:“会留下一句‘啷个走路的哟!眼睛长到后脑壳迈?!老子喇叭按烂了你未必听不到嗦?’然后扬长而去,车都不带停一哈的。”
程雪卿是C市本地人,林砺在的R市是辖在D市的,一般来说也算D市人。但是这个笑话确实还挺好笑的。
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在路灯下对视傻笑。
·
林砺真的是一个复杂的人,规则的界限也很模糊。
但是这不影响程雪卿喜欢她。
声明。本人不是C市人、也不是D市人,笑话只是单纯的笑话。
不含本人任何价值批判、也无意引起C市、D市争端,请勿上纲上线!
剧中人物不当行为请勿模仿,请各位读者严格遵守交通规则、安全驾驶和骑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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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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