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读懂林砺，她们就分开了。
程雪卿想不明白。那些浸透了甜蜜的过往，那些被体温熨贴过的深夜，那些林砺曾一寸寸刻进她骨血里的好——那些都是真的，为什么林砺最终还是离开了她？
为了挽留，她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威逼，像铁钳试图箍住流水。利诱，抛出的糖衣炮弹，只在林砺坚硬的壳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甜腻痕迹，徒然延缓了离别的倒计时。
钱，她最熟悉的武器、最便捷的通行证，在林砺这里却彻底失效，既买不来她渴望的爱，更筑不起困住林砺的牢笼。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世上真有她程雪卿买不到的东西，钱竟然真的不是万能的。
其实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们的分开早已在无数个瞬间悄然埋下伏笔，只是她那时还未意识到而已。
林砺不是河滩上任水流打磨的圆滑卵石。她是峭壁上扎根的野草、是倔强到骨子里的野驴、是沉默坚韧的磐石。她的钱，递过去，触碰到的不是迎合，而是林砺眼中一闪而过的屈辱和更深的抗拒。
这感觉让程雪卿无措，甚至有些委屈。她早已习惯用金钱换取身边人的俯首帖耳，她的情人们，即使不主动索取，也从不拒绝她的给予，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这个交易并不是贬义。
可林砺不同。她对她那样好，好到无微不至，却像一块拒绝任何馈赠的顽石。程雪卿送出的东西，无论贵贱，林砺都很少接受。
仿佛她的钱，她的给予，对她们的感情本身都是一种玷污。程雪卿不明白，接受恋人的心意，为何在林砺眼中成了难为情的事？她明明是心甘情愿地想为林砺付出一切。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心底：林砺是否从一开始，就为离别预留了退路？不接受，所以离开时才能毫无亏欠，斩得干干净净，不必因金钱纠葛而藕断丝连？
程雪卿多想林砺欠她点什么，什么都好。林砺那么骄傲，欠了债，就不会轻易离开，除非……除非她还清，所以她想让林砺欠自己的东西根本就还不清。
如果能用钱买到什么，程雪卿甚至不敢奢求买断林砺的余生。
她只想回到大学时光，买断林砺那些廉价的兼职时间，让她多陪陪自己，让那些裹着蜜糖般的记忆再多一点，多到她可以独自面对都是苦的余生。
那些拿着最低时薪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她愿意付高昂的价钱，买林砺的时间，买她的陪伴，买她的情绪价值，这都不行吗？
是不是，如果她们不是恋人，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林砺反而会坦然接受？因为陪她变成了工作，林砺就会拿出那份令人心安的“兢兢业业”？
然而就算林砺能做到，她也做不到。欲壑难填，只是三四年，怎么可能够。
没有人不爱钱和权，林砺也不会例外。可她似乎更爱姜翎，爱到可以为了那个女人，不惜与自己彻底翻脸，放弃她苦心为林砺铺就的资源阶梯，放弃她这棵足以遮风避雨的大树。这份决绝，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捅穿了程雪卿所有的自负。
如果她从未认识林砺，或许会对姜翎生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同情。当然，这是假设，其实大概率也不会，如果没有林砺，姜翎这种人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也根本不会跟她的人生产生交集。
可现实是，她的“玩具”，她视若珍宝的人，被一个她厌弃到骨子里的人给“抢”走了——不，“抢”字都显得太过含蓄，是她的林砺，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个叫姜翎的女人走了。在她面前那么清高，在姜翎面前却那么下贱。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2017年的4月？她的林砺就不再完整地属于她。尽管她曾用尽手段将人夺回，可当姜翎的身影再次出现时，林砺依旧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留给她一地狼藉的背叛。
她被抛弃了。她的母亲孙雅芝，被丈夫抛弃。而她，被女友抛弃。是命运的诅咒？还是荒诞的轮回？历史在她身上重演，带着冰冷的讽刺。欺骗、背叛、抛弃，每一个词都足以将她心口钉穿。
在所有可能的分手方式里，林砺选择了最残忍、最能将她万箭穿心的一种。林砺不知道，她也从未向林砺完整诉说过母亲的故事，只透露过那个承载着童年最后一点暖意的小名——她希望林砺能那样唤她，这是她向母亲介绍自己女友的方式。
所以某种意义上，她是不是都不能责怪林砺的狠毒？
程雪卿几乎要对林砺卸下所有心防，准备将那些深埋心底的脆弱、不堪、永远在流血的旧伤疤袒露给对方看的时候……就在她准备将自己彻底剖给对方看的时候……林砺背叛了她。
而她，一门心思地、傻乎乎地，还在规划两个人的未来，在盘算怎么组成一个温馨、幸福的小家。
后面想来，竟然有一丝扭曲的庆幸？庆幸那些最深的疮疤，终究没能暴露在林砺面前。
那封未给出去的真心独白，成为了她这段感情荒谬绝伦的注脚。
当年程国伟出轨，孙雅芝最恨的是那些小三。少女时代的程雪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只觉得母亲可悲又可怜。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程国伟才是罪魁祸首，男人若不坚定，外界的诱惑再多再大，也不是理由。因为诱惑永远存在、永远都多。
可是轮到自己头上，她却无法再说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她恨姜翎，恨之入骨。
这恨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恨她的下贱、恨她的心机手段、恨她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孙雅芝、恨她让自己在感情中输得一败涂地。
而最深的恨意里，掺杂着一种尖锐的不平衡——她拥有姜翎无法企及的财富和权势，可姜翎却拥有着她求而不得的“富有”
如果要让程雪卿选择用自己的钱和权势去换姜翎有的东西，她也不会愿意，因为她觉得她配得上她有的东西，但是姜翎配不上。
可是那样一个不配的人，却偏偏拥有了林砺完整的、毫无保留的爱。那个她认为根本不配的人，凭什么？
她到底输在了哪里？程雪卿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问题，她爱林砺吗？她究竟输给了姜翎什么？
追问自己爱不爱林砺，潜意识里只不过是想拼命证明自己不爱。仿佛只要不爱，这场失败就不算数，她的骄傲就能得以保全。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早已深陷，沉沦得不可自拔，却仍想抓住哪怕一丝可能性，来推翻这让她尊严扫地的败局。
疯狂的念头也时常闪现：杀了姜翎。让那个女人彻底消失。
但这念头升起的同时，更深的鄙夷也随之而来——姜翎不配。
不配让她程雪卿的双手染上鲜血，不配让她牺牲现有的一切，为这样一个下贱之人踏上不归路。
林砺说得对，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她竟然还记得。她的记忆因为药物变得混乱，偏偏林砺说过的话她记得那样清晰，吸烟刻肺。
是的，姜翎不值得。不值得她为此挑战法律的权威。
时光啊，都说你是最无情的洪流，能卷走一切。为什么带不走她的过去？为什么她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日复一日地在记忆的牢笼里疯狂打转，撞得头破血流？
程雪卿当然知道她早就该向前看了，她早就应该走出来了。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都怪孙雅芝把那病态的深情和专一也遗传给了她。所以程雪卿忍不住想，外公外婆的基因里，到底藏着怎样的诅咒？孙雅芝和孙雅兰遗传给她的没有什么好的基因。
她完美继承了孙雅芝的疯狂、偏执、情深不寿和慧极必伤。
孙雅芝当年难道就不能向前看吗？她自杀时不过才三十六岁，在程雪卿的记忆里，依旧风华绝代，优雅从容。
孙雅芝早已实现财富自由，即便离婚，也能分走程国伟大半身家。
以母亲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为什么偏偏选择在绝望中沉沦，走向毁灭？难道她就不能向前看吗？
当年的程雪卿无法理解母亲的选择，如同现在，她同样无法理解执拗地停留在过去的自己。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她恨程国伟，可在这一点上，她又无比渴望自己继承的是父亲那“薄情”的基因。若是那样，她早就抽身离去，将过往弃如敝屣。
程国伟身边的那些庸脂俗粉，哪一个比得上母亲孙雅芝？
论家世、教养、容貌、气质，母亲都是一等一、无可挑剔的名门贵女。她怎么会输给那些低贱的女人？
这份对母亲遭遇的不解与痛惜，后来也扭曲地投射到了姜翎身上。她对姜翎的恨，甚至裹挟着对母亲那份未能消解的怨与怜。多么荒谬，又多么可悲。
然而，在这浓稠的恨意之下，有一丝隐秘的、令她自己都唾弃的情绪悄然滋生——她竟羡慕姜翎。一边厌弃着她的低微，一边却又无法抑制地羡慕着对方身上那种她早已失去或从未拥有的东西：一种鲜活的、仿佛能穿透尘埃的生命力。
姜翎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她臆想中恨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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