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国伟最终还是伸出了颤颤巍巍的手指去触碰那些书信。
他缓缓地展开脆弱的纸张，阅读着那些被女儿精心保管的语言。
第一封沾满了威士忌酒渍，边缘有抓痕褶皱，时间是2029年雪卿车祸后。
·遗书
致我荒芜的、永不魇足的人生：
当南山盘山公路的护栏在车灯下狰狞扑来，方向盘在我掌心失控地向右打死，那一刻，巴陵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在挡风玻璃上炸裂、旋转，最终碎成一片冰冷的星河。
结果多么讽刺——连地狱的看门犬都嫌恶地对我龇牙，将这具被扭曲的**腌渍透顶、被恨意蛀空骨髓的躯壳，鄙夷地拒之门外。看来，连永恒的湮灭，都成了我负担不起的奢侈品。
是否是因为母亲不想看我投降？抑或我身上流淌的、属于父亲的那一半血液过于肮脏？肮脏到连地狱都拒收？
母亲腕间涌出的那股温热，那黏稠、汩汩流淌的暗红溪流…十七年了，它从未真正止息。
它冲刷过冷汗和眼泪浸透枕头的夜晚，淹没了从梦魇中惊醒，可怜脆弱的黎明，最终汇聚成我人生中寂静无声的暗河。
有人听见了吗？这永无休止的水声，日夜在我颅骨内轰鸣，是我血脉里奔涌的、唯一的安魂曲。
药物？酒精？女人？权力？呵，那不过是我试图堵住堤坝裂缝的可怜泥巴。
我知道，我只是不敢去细想。
我该如何去面对我早已从内部坍塌成一片废墟的事实？我该如何去忍受被蛀空的只能发出空洞回响的内心？我试图去感受、试图去爱，却发现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心的人、一个抽象的人，行尸走肉。
程国伟教导过我，万物皆有价码、情义皆可交易，他如此对待他的每一任老婆和情人。
我常常在想，孙雅芝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甘心把一手创建的程氏资本，拱手让给他人。
她用真心去交换，但是换回的只有冰冷的背叛。
这是我从母亲的教训身上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惨痛的一课。
当然，这一课也是程国伟教给我的、关于感情的第一课。
在我认识到父的规训之前，我就已经在父的规训之中。
我典当了童年的纸鸢和欢笑，换来戒尺下经典中冰冷的箴言；
我抵押最后一丝可能的、所谓的父女之情，换取了董事会上一个冰冷坚硬的席位；
我甚至想将最后一丝感知痛楚的能力，都兑换成白色药品上细小的字母。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需要痛苦，而不是痛苦需要我。
痛苦能让我感受到，我依然活着。
你说一个人要悲哀到什么地步，才会通过痛苦来感知活着？
按理来说，我不应该痛苦。
我拥有良好的背景、我拥有财富和权力、我受过高等的教育，我有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的、完美的家庭，哪怕只是给别人看的。
至于感情？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我想要，我身边就会有数不清的女人，就像程国伟那样、一呼百应。
我轻易地就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那我到底是为什么还会感受到痛苦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难道真的跟程国伟说得一样？我从孙雅芝那里继承了她基因中的疯狂？难道我就是一个永不魇足的、无法被填满的怪物？
我渐渐地习惯了冰冷、空洞、又华丽的一切，习惯了自己的血液温度趋向蛇类。当然，那是我自己的感觉。
我将头枕在手臂上听青色的血管下面血液哗啦啦流动的声音。
但是那大概是我幻听，哪有人能听见自己的血液流淌的声音？
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是空心的？我的人生是程国伟为我精心设计、仔细铺设的一条康庄大道，几乎一切的选择都是最优的、一切的安排都是“有用的”，那到底是对谁最优、对谁有用呢？
我好像明白了，我被程国伟杀死了三次。第一次是孙雅芝在我的面前自杀的那一次；第二次是我十八岁时被更改的志愿，或许我能在北方的那片冰天雪地中活下来；而第三次，是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为了家族体面被他嫁给了郑思远。
当然，嫁给郑思远也可以说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切看起来似乎又是我的过错。第一次我无法反抗，而第二次、第三次我无法逃离。
是真的无法逃离吗？还是在经过利弊权衡的抉择后，认为程国伟提供的路也“可以接受”？甚至是最优？
于是在这样慢性的妥协和被驯化中，我反复地被杀死，然后出现一个程雪卿，一个完全工具理性的、一个不会爱人也无法被爱的程雪卿，一个表面平静、内心却时刻处在崩溃边缘的程雪卿。
我是正常的吗？不是。我很早就意识到我是一个彻底的、极端的、疯狂的、扭曲的，人？我机械地重复着我该做的事情，争取、赢、掌控、算计、扭曲。
我意识到，程国伟，甚至孙雅芝，甚至是这两个人背后的家族，他们为我用金砖砌起的通天塔，每一块都铭刻着“最优解”，最终却将我困在黄金的棺椁里，连呼吸都是沉重的窒息。
但是别人好像都适应得很好。说明我是个失败的驯化产物。
我的心不是没有过被填满过的时刻，但是这填满却更加在被挖去后呈现出更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殆尽的空虚。
我爱过谁吗？林砺？或许吧，可能我只是因为得不到不甘心而已！
就像是两个对弈的棋手，我在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最后却仍然落得个满盘皆输，还是输给了我最瞧不起的对手，我怎么甘心？！
那就没有过一点点的爱吗？我会倾向于这样欺骗别人，但是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在拼命地汲取着任何一点可能的爱，甚至不惜竭泽而渔，只为填补自己心里的深不见底的空虚。
林砺…林砺。我恨你眼中那潭冻住的深水，平静得映不出我一丝疯狂的火光。
曾经我像个蹩脚的外科医生，笨拙地、血淋淋地剖开自己溃烂的胸膛，把那颗生满锈迹、畸形搏动的心脏捧到你眼前，嘶喊着：“看啊！这就是我能给出的、最赤诚的爱！”
可你呢？你却对我的真心弃之如敝屣，仿佛我捧出的是一颗散发着恶臭的肿瘤。
我似乎都能听见你用一贯平静的语调说：“程雪卿，收手吧，别再污染别人的净土了。”
污染？多么高尚的指控。可你知道吗？正是这点病态燃烧的、近乎自毁的炽热，才让我没有彻底冰冷、僵死。
没有它，我早就是一具行走在名利场上的华丽木偶。
我豢养过十七个情人。她们在床单上亲吻我手臂上的白山茶刺青，用最华丽、空洞的辞藻赞美它如艺术品般精美绝伦。
而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花朵。那是十五岁那年，滚烫的汤羹浇在皮肉上腾起的白烟。
是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死烙进我的终身记忆中的关于幻灭的印记——她们顶礼膜拜的，不过是我终身佩戴的刑具。
创伤后应激障碍？双相情感障碍？多么体面的遮羞布。
省省那些优雅的诊断名词吧，我付给心理医生的支票足够买下我上天堂的门票。
实际上，是我的人伦之爱早已被压抑、早已被践踏、早已被毁灭。
我就像被父的铁蹄狠狠践踏、碾进冰冷泥土的白山茶，在黑暗的土壤里紧紧地裹着孙雅芝早已腐朽的尸骨。
我死得比我想象得早，这让我想起来我为什么爱林砺。
或许我爱的不是她，我爱的只是我的缺失；我从来也不是迷恋她，我迷恋的是我的幻觉。
林砺有我没有的生命力，但是我对于那股生命力，想的竟然不是呵护，而是摧毁。
于是在十年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每一个看似挽留的举动，都无可避免地将她推向更远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既然连地狱都拒收这份肮脏的祭品…那好吧。程国伟，我亲爱的父亲，那就请瞪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你亲手驯化、用金钱和规则喂养大的无爱的怪物，如何调转獠牙，用你授予的“生存法则”，一寸寸反噬它的造物主。
你是不是会夸我？像你一样做到了绝对的冷酷无情？
林砺，如果真有油锅沸腾的那一日，相信我，我会在地狱最灼热的烈焰旁，为你预留一个VIP席位…好让我们能继续这场未尽的、炽热的纠缠。
毕竟，断头花的宿命，从来就不该是悄无声息的凋零。
而是燃尽自己，拉着所有人，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毁灭的焰火**舞至最后一刻。
我病了，请不要责怪我。让我病入膏肓吧。
·
程国伟的手指颤抖着。
这封信就像是一封遗书，但是没有一个字涉及物质、财产和利益，有的只是对他的控诉。
程国伟大口呼吸着，压抑自己的感情，他慢慢地伸手打开第二封书信，那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字迹狂放有力，充满程国伟讨厌的江湖气，不入流。但是这是程雪卿的遗物，他还是认真地看下去，第三行有钢笔划破纸张的裂痕。
落款是林砺，日期是2016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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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实感地为昭昭流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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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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