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元年，临安城。
四月初八，浴佛节。
自都城南迁，朝廷广建寺观，主城临安有了江南佛都的美名，其中又数岩山寺赞誉鼎盛、最为灵验。今年的浴佛仪式在寺中的春华池边进行，人们将祭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不见大善人解太师？”前排有人发问。
祭台中心，只解明仪一人双手合十，眉目轻敛，跪在蒲团上。
她身前站的是岩山寺的住持慧远，及其弟子怀莲。怀莲虽与解明仪年纪相仿，却已在寺中修行十年之久，是慧远门下最为聪慧的弟子，因此祭典法事常有他协助。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此刻手端金盆，盆中是佛像金身与浴佛的花瓣水。
“据说太师身体抱恙，今年由解明仪代为参加。”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叹声一片，“哎……偏生了这么个骄横跋扈的女儿。”
慧远一边诵经，一边用法物沾了盆中水，细细撒向解明仪四周，意在祈福。人头瞬间涌动起来，谁都想挤到前头去，沾一沾浴佛水的福泽。
可惜终究人多水少，必然有未及之地，于是生了怨气，“还让她喝最灵验的第一口，真不公平！”
传闻这浴佛水不但能治病祛疾，喝了还能得神明护佑、实现愿望——特别是第一口。
往年都是当朝太师解正炎喝的，他是岩山寺最大的供养人，平日里乐善好施，颇受百姓爱戴，因此从未有人心生怨言。可他女儿嘛，自小在城中横行霸道，是个人见了她都要绕道走，生怕无端惹了这大小姐，吃不了兜着走。多年来，被她一句话逐出临安城的，不在少数。
太师为何不管？因为太师是女儿奴。
抱怨声一一入耳，解明仪无动于衷，因她心里装着别的烦心事呢。原本这种活动，她压根不感兴趣，可她实在是没招了，即便父母从小对她有求必应，如今也有办不到的事了。听说这浴佛水灵验，便来试它一试，死马当活马医。
“施主”，住持叫她，解明仪睁开眼，虔诚而狗腿地向慧远摊开双手。
慧远却不知为何盯着她沉思半晌，才道：“梦境生苦乐，彼境亦非有。施主，梦也。”
“嗯？”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解明仪急催他：“慧远，搞快点！我腿麻了！”
慧远是岩山寺乃至临安城内修为德行数一数二的高僧，即便解明仪的母亲——长公主赵清昱见了他也得称一句“大师”，但解大小姐，自小就是这般无礼的，直呼法名这种事，早已习惯了。
“阿弥陀佛……”，慧远这才舀起一瓢浴佛水，递给解明仪。
解明仪看着这一瓢清水，悠悠地浮着粉白色的花瓣，水中分明映着她的脸，却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无暇多想，捧着它心中默许——
“各路神仙，在吗？本小姐一愿娘和爹平安康健，二愿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不用嫁给赵霁元！救救我救救我！”
不料许完愿刚要入口，一名男子就从信众间飞扑而出，一头撞向解明仪。解明仪四肢着地，摔了个狗吃屎，手中水瓢飞出两米远，眼睁睁裂成了两瓣儿，浴佛水也撒了一地。
“不祥之兆啊！”
“**伴天灾！”
“太师府必有一劫！”
解明仪这下真恼了，咬牙撑起身子，支着麻痹的双腿站了起来，一转身，眼中威压便令肇事者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的不是故意的！方才、方才有人推我！大小姐饶命啊！”
解明仪走近打量他，一股鱼腥味隐隐钻进鼻腔。
临安城沿海靠水，本地渔业发达，渔民们因常年出海捕捞，靠天吃饭，普遍会供神保平安，他们是岩山寺的常客。恰逢解正炎近日牵头出海禁令法案，动了某些非法渔民的利益，她猜，今日骚乱并非意外，只是有人当了出头鸟。
“冤有头债有主，何人推你？你指来。”解明仪道。
“这……在后头，没看清。”
“那我就算你头上，你服么？”
男人听了，心虚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解明仪随手朝他看的方向指了一个人。
“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啊！”
解明仪又指别人，肇事者擦了把汗，只听人群中响起一声：“他就是故意的！我看见了！”
接着，更多附和声跟上，“是他！”“没错，我也瞧见了，根本没人推他！”
见同伙抱团，男人慌了，现在是说也不成，不说也不成了。他连忙爬过去拽住解明仪的裙摆：“大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放过我吧！我全家这辈子在此营生啊！”
“那就带着你全家、一起滚。”
解明仪伸手扯裙摆，男子却执拗地不放开，待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男子冷不防地松开手，解明仪一个惯性后仰，只退几步便跌进了春华池。
“扑嗵——”
小昭本在外候着，定眼一看，竟是自家主子落了水，赶忙边跑边叫，“小姐？救命啊！我家小姐不会水！”
岸上之人顿时乱作一团，慧远忙问哪位施主可施以援手，却无人应声只是看戏，肇事者更是趁乱混进人群，转眼就没了人影。
解明仪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胡乱扑腾，却越扑越沉。信众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情愿惹事，万一捞上来有个三长两短，那救她的人更得完蛋。
终于，一个穿僧服的身影跃入池中，是怀莲。
他并非反应慢，他只是在想，要不要救她？不如就让她死。
***
岩山寺待客的禅房就在春华池边上，解明仪将就穿着寺中和尚的便服，倚在花窗边看人放生鱼鸟，一边等小昭回府取干净衣物来。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已被南方初夏的穿堂风吹得干透了。
怀莲在禅房门口轻扣了两声，解明仪回过头，一时间长发飞扬。没了千金华贵的矫饰，只露一张未施粉黛却肆意明媚的脸庞。
怀莲几乎是立刻垂下眼眸，秉持着非礼勿视的清规，淡然道：“施主受惊了，师傅命我备了斋饭。”
那低眉顺目的模样却令解明仪来了兴致——方才在池中可不是这样。
不会游泳的人被救时，往往会死命抓着施救者，令对方不得施展，甚至双双陷入危险。解明仪当时便是如此。怀莲没有打晕她，而是箍住她的腰一紧，沉声道：“不想死就别动。”那一刻，解明仪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恨——你也与他们一样恨我？那为何要救我？
此刻，看着眼前分外恭敬的怀莲，解明仪心想：装的？有趣。即便是个听风就是雨的糊涂蛋，也是他们中生的最俊的，当和尚可惜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了！
“进来吧。”
解明仪轻盈地跨下卧榻，僧人的常服被她穿成了宽大的浴袍，飘飘然地挂在她纤细的身肢上。怀莲迈入屋内，将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开。
“敢问恩人法号？”
“在下怀莲。举手之劳，不必称恩。”说话间，怀莲始终没看她一眼。
“恩人真是心善，那便再帮我个忙吧？”解明仪递出手中发钗，像是吩咐一个相熟的近侍：“给我束发。”
虽说是帮忙，语气却不容拒绝。怀莲一愣，这才看向解明仪，对她的意图不甚了了。
“施主见谅，出家人非礼勿动。”
解明仪却不依不饶地：“这算什么？你搂过我的腰，我姑娘家的清誉可已被你毁了。”
怀莲脸上终于显了些窘迫之情，自辨道：“方才是不得已为之。”
解明仪不理他说什么，只管抬手催他：“快一些，我的手好酸哪。”
怀莲踟躇片刻，像是没了法子，只好双手接过发钗。解明仪便满意地坐到桌前，如此所愿皆所得，便是她一贯的生活了。
怀莲走到身后为她轻柔地挽起长发，没有梳子，便用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发丝理顺它，一下，又一下……解明仪被伺候惯了，全然不觉有何不妥。
寺庙的斋饭极为清淡，不是青菜就是豆腐，连白米饭里都夹着绿豆子。解明仪不爱吃，把豆子挑出来，夹到一旁。怀莲见了，向她解释道：“今日浴佛节，有吃舍缘饭的习俗，这豆子预示着可结来世善缘。”
“我可不信来世，你我既在此世结缘，那便还俗与我成亲吧。”
解明仪回头看他，怀莲自是一脸不可置信，刚挽好的秀发在手中散开。
***
“卧c！”
2025年，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上班时间摸鱼打瞌睡的许天天带着一声响亮的国骂惊醒，并随手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她打工的地方是一个集阅览与茶饮于一体的新式书店，店里通常静得能听到翻书声，必不用说，此刻她已成为全场焦点。客人纷纷投来被冒犯的目光，她老板也是。
周野走到前台，看到她脸上印着衣袖的纹路，粉嫩的脸蛋有如一个带logo的南洋大师傅鸡蛋糕，很萌，让人忍不住想逗她一下。他从桌上拎起一本被水浸湿的书道：“偷懒还流那么多口水，书都废了，从你工资里扣。”
许天天拿起空杯子，试图自证：“这是水！”
周野闻了闻书，好似要确认是否有口水的味道。
许天天嫌他恶心，大骂道：“你有病啊！说了不是口水！”
周野警告似的指了指她，说：“骂老板，罪加一等，两百啊。”说完贱兮兮地扭头走了，留下许天天独自阴暗扭曲爬行。
什！么！鬼！竟然梦到这衰人，还成亲？疯了吗？贱不贱啊许天天！啊啊啊……没错，梦中那清冷小僧怀莲，长的正是她老板——周野的脸。
噩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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