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灵盖涌出的残魂破败不堪,左臂缺失,腰腹断裂,浑身覆满大大小小的刀伤,脖颈露出一道皮肉外翻的伤痕。
宁泱撇过眼,不忍去看。
残魂出现的瞬间,与神血之间出现一道若有若无的赤红的血线。
如倦鸟归家。
封尧心一提。
宁泱指着血线,“阿尧,你真的是……”
话音未落,血线倏然断裂,残魂回体,神血黯淡,一切归于平静,仿佛那片刻相连只是他的幻象。
宁泱看着黯淡的神血,怔了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断了?”
封尧运转灵力安抚躁动的残魂,他沉默地盯着神血看了半晌,苦笑一笑,“原来如此。”
连成,又被硬生生扯断。
在猜测自己可能是天道之子时,封尧也曾茫然过,不明白他无数次深陷危急,多番死里逃生,垂死挣扎时为何从未看见天道的身影。
原来理由竟是这般简单。
宁泱似乎也品出点不同寻常的味来,双唇抿成一道直线,“天道怎么能……”
倏然,殿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
封尧猛地抬首,“……将离?”
他立刻折身推门而入,穿过前厅,越过屏风,入目便是紧闭双目、额头冒汗、神情痛苦的将离。
他跪在床榻边,抱着将离的头,“将离?将离……你怎么了?醒醒!”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将离始终双眸紧闭,眉宇紧皱,似陷入噩梦,怎么叫也醒不过来,唇边时不时溢出几声痛呼。
宁泱落后一步踏入,隔着屏风没有进来,“阿尧?出什么事了?”
“宁泱!叫老君过来!快!”
“啊……好好!我这就去!”
封尧一手抱着将离的头,另一只手掀开薄被,捏腕号脉。
怎么会这么乱?
几乎每一根灵脉都出现破损,丹田内府满目疮痍,神灵沉睡面容憔悴,原本醇厚如高山流水的神力稀薄得仿若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
老君提着药箱被宁泱拽着跑过来,没喘匀的那口气在看到榻上情况糟糕的将离时差点厥过去。
没多久,梵月和微澜也来了。
老君施针,第一根扎下去,将离身躯猛地一抖。
“轻点!”封尧当即道。
老君抹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上神一直在动,小仙实在扎不准,需得想个法子摁住上神才好。”
微澜觑了一眼,提议道:“要不……我们几个人一起上?”
“不用,我有办法。”封尧凝眉,手一挥,层层床幔落下,挡住两人身影,只露胳膊在床帏外。
封尧倾身附耳,小声道:“将离,是我。”
剧烈挣扎的人忽地平缓下来。
封尧贴着将离的脸,轻声道:“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不要动,好不好?”
话音刚落,将离露在外面的胳膊忽然不再颤抖。
“快!”
老君眼疾手快照着穴位扎了进去。
眉宇舒展,苍白的唇有了血色,将离沉沉睡去。
封尧将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上,盖上被子,掀开床帏,看了一眼众人,“出去说。”
老君很快便告辞了,宁泱帮忙去送。
微澜借口有事,先走了。
只留下梵月和将离四目相对。
封尧站在西风崖,眺望远方,胸口似有一团棉花,发闷,“他这样……多久了?”
问出的那一刻,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心底巨石落下,张开双臂迎接风霜。
“从你出事开始就这样了。”梵月道:“北渊从锦昀手里夺下神女镜救出我们,而后我们赶去封灵台时你已然陨落,将离就跟疯了似杀人,好不容易将人拦下带回长华峰,一个转身的功夫,他又自杀了。”
刹那间,封尧面上血色褪了个干净,浑身一颤,难以置信道:“自……杀?”
梵月颔首,卸下腰间葫芦仰头灌了口酒,唏嘘道:“在属于你的那颗星宿陨落时,将离起初并未绝望,他遍寻天下复生之法,失败寻找……再失败继续寻找,如此往复过了足足十年,每一日都处在半疯不疯的状态,我知道如果不是那点复生的微末希望,他便真的撑不下去了。”
每每回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日,梵月总忍不住痛心。
“后来有一日,他去了神祇一趟,又上了天境天一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他忽然烧光了所有复生符咒,自杀在寝殿,我能看出来那时将离是彻底不想活了。他大多时候浑浑噩噩不分昼夜,正殿的酒气能熏死个人,偶尔清醒便会寻死,那时我们几人轮番看着他,免得一个不留神人真的没了。他就这般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四十余年。直到第四十六年的时候,宁亲王李锦书送了一样东西和一句话上来。”
梵月看他,道:“是一根簪子。”
封尧心口一窒,眼眶发热。
是洞穴里他交给宁泱的东西。
“看到那只簪子后,不知怎的,将离一夜之间竟有了生机。一句话、一只簪子让他撑到了现在。”梵月长叹一声,“封尧,幸好……幸好你回来了,如果你没回来,我都不敢想现在的上界是什么样子的?”
“可他现在又想赶我走了。”封尧苦笑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是想见我的,所以我回来了,可是……”喉结滚动,声音哽咽,却说不出一个字。
“心魔作祟。”梵月道:“你不在的百年,他被心魔折磨得厌烦疲倦,有时疯了般找你,有时又念念有词让你快走,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声音。”
“两个声音?”
“对。”梵月犹豫道:“人没有被夺舍,从前的将离绝不会放任你离开,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天境天见到了什么或知道了什么,这些事衍生了第二道声音。”
锐利的眸子闪过一丝幽冷。
又是天境天。
“若想除掉心魔,必然要知道将离的心魔是什么?封尧,普天之下除了将离便只有你有资格进入天境天。”
“因为我是转机者?”
梵月摇头,“因为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封尧猝然抬眸,好巧不巧与梵月四目相对,梵月眼底的了然让他心惊。
藏在宽袖下的手掌握成拳,封尧道:“是君上曾说的那位故人?”
“嗯?”梵月想了想,才道:“他可不是我的故人,他是我想弄死的人!”
话中的恨意无从藏匿。
自初见,梵月总是一副潇洒肆意的模样,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照他的话来说便是万千烦恼不如一壶美酒来得实在。
这是封尧第一次见到梵月明晃晃表现出如此强劲的恨意。
心下一惊,却没搭话。
梵月折身,“封尧,天境天那道入口你走不了,想去天境天只得另寻出路。”说罢便利落转身,渐渐走远。
将离依旧没醒,封尧躺在他身边,指尖摩挲将离的眉眼。
瘦了许多。
“将离,我要去强闯天境天了。”额头相抵,封尧柔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想和你有很多很多个以后。”
他阖眸躺在将离怀里,轻声道:“等我——”
翌日,他与宁泱一起下了上清境。
昨日宁泱传音说他知道通往天境天的第二个通道在何处,两人便打算一同前往。
两人赶在两天路,最后停在三水秘境的泗水庭院。
但不巧,两位尊者正好不在,但沐清衍的坟墓在此处。
封尧垂眸看向墓碑的刻字。
【已故三清宗鹤白仙尊江远舟之墓,徒宁泱泣立。】
“当年我苏醒后赶赴苍龙渊,渊底一片狼藉,我看到你的记号,找到了师尊的尸首,我不知道该带师尊去何处,逍遥山被灭,当年我又是叛逃三清山,没办法只好将师尊葬在此处。”
封尧沉默,死寂的眸底如一潭死水,双膝一弯,哐当一声竟直直跪在江鹤白墓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宁泱惊呼一声。
“阿尧!你做什么!快起来!”
可无论宁泱如何拉扯,封尧后背挺直,直愣愣跪在墓碑前,一言不发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一滴清泪落在宁泱拉扯封尧的那只手上。
顿时,声音戛然而止,寂静的山林间只余风声刮过、枝叶簌簌声。
封尧在后悔。
后悔将江鹤白拉入此路,江鹤白已经死过一次了,好不容易还魂成了沐清衍,却还是因他之故被迫成为魔族的棋子。
一时,谁也未曾开口说话。
宁泱自知拉不住封尧,缓缓松开手,眼眶一热,将原本落在墓碑上的目光移开,他知道此刻封尧想静一静,想同江鹤白说会儿话,便叮嘱两句转身离开。
封尧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放在墓碑前,自言自语道:“离开逍遥山前,我以为再次回来就会喝到你和宁泱的喜酒,所以走之前特意托人埋了一坛酒在长华峰花木丛下,想着给你们当贺礼。”
三人都以为一切很快会结束。
可最终沐清衍横死,封尧陨落,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宁泱一人。
封尧靠在墓碑侧边,捏着自己那只酒杯下意识伸手过去,却久久没有听到碰杯的清脆响声,愣了片刻,垂眸一看,只见另一只酒杯孤零零搁在墓碑旁,没有那只手执杯与他相碰。
他怔愣许久,苦笑一声。
啪——
清脆声响起。
“罢了,就当你喝过了。”
酒意弥漫,密林深处的风声呼啸,混杂着不甚清楚的阵阵拗哭,连绵不绝。
出了密林,步至庭院,推门而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旧煮茶对饮,宁泱见他前来朝他招手。
“前辈——”
封尧弯腰行礼。
止渊落了一颗棋子,应了一声,“进来罢。”
封尧踏入,眼神询问宁泱,可未待宁泱回话。
白荼道:“想去天境天?”
“是。”
“非去不可?”止渊倒了杯茶递给白荼,才看了他们一眼,“你说你……没事儿非往他跟前凑干什么,平白找不痛快。”
“阿渊——”
“行行行,我不说了。”
止渊见鱼竿有动静,顿时扔了棋子跑湖边去了,一把年纪的人活得像个孩子。
白荼放下棋子,含笑看着他们,“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起身,走到封尧面前,仔细端详他的眉眼半晌才道:“孩子,想好了就去做罢。”指着他身后的密林道:“穿过密林有一方断崖,断崖下便是通往天境天的路,宁泱不能陪你去,这条路只能你自己去走!”
封尧郑重其事点头,“多谢前辈。”
封尧走了。
白荼看着远去背影沉默许久。
止渊看着湖面动静,忽道:“荼荼,他能撑得住吗?”
“撑不撑得住迟早都是要知道的,这是他必经之路。”
止渊叹气,“崽子真是作孽,逼疯一个,还不放过这个,真是冤孽!”
“或许也不一定。”白荼仰头望天,“或许你我终其一生都没做到的事情会在他身上变成现实。”
封尧穿过密林落入断崖,催动断崖下的阵法。顿时漩涡通道出现在眼前。
他踏入通道,眼前一片白,又走了几步,踏出白眼,一抹赤红身影映入眼帘。
是……将离?
目光下移,看向将离怀中抱着人,那人用一块布挡住脸,封尧看不真切。
他快走两步,恰巧一阵风吹起布,露出布下形态诡异的东西。
封尧瞳孔猛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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