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吓得像个木偶人似的僵在原地。背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不由分说地挤过来，狠狠地踩了她的脚。“你谁啊？堵住路干嘛？”
望舒被挤得一个趔趄，眼见视线被挡住，不由分说地扯住那男生的袖子。那人挣脱了一下，没挣开。
“你们在干什么？”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着那人不放，“过分不过分！”
那男生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她。望舒上前一步扬起下巴，“我问你话！”
周围一片嘘声。人群里一个尖细难听的声音阴阳怪气地飘出来。
“谁过分啊？”他用下巴指指言亦楣，“这个神经病，大冷天的，一次又一次地开空调。还让不让我们在教室里待啊？她不想高考，我们想还考呢！”
“就是，已经完全疯了。”
“还不是大小姐的臭毛病。好好给她治治！”
望舒一怔。现在才四月，晚上还冷，大部分人都还穿着长袖。她疑疑惑惑地看向言亦楣。蛇一样的凉意不觉从后背蜿蜒上来。
平静，死寂。如此诡异的表情。的确应不该属于一个清醒正常的人。莫非她的感官已经错乱了？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克制住了。想了想，她小心翼翼地迈上前去，关上了空调。她想要拉起言亦楣，可后者不为所动，就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望舒握紧了袖口。良久，她直起身子，抬头望着身边的一个一个，眼睛里有冰川崩落。
“你们这是在杀人。”
一片哗然。这时高跟鞋声急匆匆踏过来，尖利的女声怒喝：“闹什么！”
动静太大，引来了年级主任。围观的人群迅速往外扩散。离得远的一溜烟没了影；离得近的，被抓个正着，只好讪讪地戳在原地。
年级主任一路杀过来，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通道，一队在左，一队在右。望舒立在中间，非常惹眼。
年级主任皱眉看着她。“你是哪个班的？”
望舒有点畏惧，张口报了自己的班级。年级主任眉头的“川”字更深。“还不回去，看什么热闹！”
“我……”望舒无力辩解。她看看无知无觉的言亦楣，又看看隐隐讥笑的人群，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疲惫。
她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要高考的学生。此时理智回笼、冲头的热血退去，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被牵连。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她经不起哪怕一丁点波澜。
她想离开，试着抬了抬脚，抬不动，脚仿佛钉在地上。无论怎么努力，眼神都无法离开言亦楣。
“老师……”她硬着头皮开口，“她……她有点不对劲……”
年级主任用锐利的眼神将言亦楣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霎时间，目光里的愤怒被惊慌挤占了一席之地。
“同学？”她飞快地蹲下身子，急切地问，“你怎么样？能不能说话？”
言亦楣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原本平静到诡异的表情开始融蚀、扭曲，眼泪沉重地砸下来，淹没了整张脸。
望舒松了一大口气。年级主任似乎也是。她转过头对望舒说话，语气显然柔和了很多。“好了，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老师会处理。”
这下望舒不得不走了。她撑着一口气走到楼梯口，人一少，腿立刻软了。那时候她还没见过什么大阵仗，怂得要命。
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望舒深居简出，生怕被某些丧心病狂的人找上麻烦。虽然她的“高冷”体质通常奏效，但她不敢赌。
她依然躲着爸爸妈妈，每天登录□□。从年级纷乱的聊天里，她得知言亦楣被泼红漆的照片被传到了老师那里。可高考在即，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望舒第一次痛恨高考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它是本分学生的紧箍咒，却成了卑鄙者的免罪牌。
言亦楣直到高考都没有回到学校。望舒再也没见过她。直到十四年后，为她的死忏悔。
明阳听完了望舒的回忆，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环着她的肩膀。过了好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要是我那时我在场该多好。”他轻叹一声，“至少有一个人会和你站在一起。”
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安慰。当时的明阳正坐在艺术楼的天台上。薄薄的一面天花板，隔绝了惊心动魄，让他自然而然地事不关己。
那时候他的右臂粉碎性骨折，迟迟不恢复，错过了专业考试，高考也失去意义。医生告诉他，他可能一辈子没办法碰小提琴了。
他请了长假，白天拼命地做康复训练，直做到绝望。晚上在家里待不住，家里到处都是小提琴的痕迹，看久了会发疯；只好回学校，躺在天台上一张废弃的长椅上，躺一整节晚自习，对着墨蓝的天空，一边想死，一边想未来。
他自然会不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望舒正在挑起一场无力的孤军奋战。
望舒看着明阳的眼睛，眼神里的情绪复杂。“谢谢你。真的。”她的目光游移了一瞬，“但我不是说那个。”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一直在嫉妒她。”
明阳愕然。
“真的，你不明白。”望舒用古井无波的的语气凉凉地开口，“言亦楣不是突然被霸凌的。高中的时候大家背后说她的那些话，我本来早都忘了，可是听到她去世，就全想起来了——其实不是忘了、只是选择性地忽视。”
她不想直视明阳的眼睛。明阳也没有追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望舒继续讲。
“我那时候有很多烦恼；烦恼像天书一样的数学课，稍微讲快一些就跟不上；烦恼每次考差，妈妈那循循善诱、步步紧逼的追问；烦恼爸爸妈妈对着我，喋喋不休地说对方的坏话；烦恼我喜欢的人从没有看到我……那种烦恼就像头发里的虱子，微不足道，藏匿在隐秘的角落里，无时无刻不在作祟。
她静默了片刻，“而我没有的东西，言亦楣好像都有。富足又开明的家庭，美丽的容貌，心上人的钟情。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嫉妒她。我甚至连她的痛苦都嫉妒。最扭曲的那个瞬间，我甚至希望用我的所有烦恼来交换，代替她遭受校园霸凌。校园霸凌多好啊，反正是别人的错，我只需要当一个清白的受害者，总好过无尽的自我怀疑。”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荒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么卑劣……”
“好了。”明阳忽然严肃地打断她。他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记得我说过吗？不要把刀尖朝向自己。”
望舒眨了眨眼睛。她想起当初明阳说这句话的场景。那是六年前，她当刑警没多久，每天都为大大小小的错误自责。跑现场时迈错一步，审讯时说错一个字，都能让她埋头饮泣。她不责骂别人，责怪自己时却从不吝惜词句。明阳忽然对她说：“不要把刀尖朝向自己。
那是明阳第一次劝诫她。在那之前，无论她倾诉什么，明阳都平静笑纳。她觉得明阳就像个无底洞，无论她泼泻多少情绪，好的坏的，他都能悉数接住，一滴也不会溢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怀疑明阳有特异功能。其实不是的。那时的明阳只是活得很没力气。她明白过来之后，后悔了好久。
当时的望舒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句温柔认真的劝告，宣告着明阳就此成为望舒的引导型恋人。
“望舒，你其实明白的，这样并不会让你感到舒服，”他深深地看进望舒的眼睛，“你可以内省，但永远不要把自己当作敌人对待。自责留下的伤痕是去不掉的。伤得深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望舒很听话。往后的很多年，她妥善保管着内心里那把刀，不再伤人伤己。明阳的话，逐渐被她珍藏到记忆深处。如今再次出现，她才惊觉自己又陷入了自责情绪的漩涡。
她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明阳轻轻抚摸着望舒的脊背，低声问：“你还在查白起鹤的案子吗？”
望舒摇头。“我和周队申请了退出这个案子。我不能放任自己在不理智的状态下参与调查。”
她的情绪实在很奇怪。在死者是白起鹤的事实面前，她尚且能恢复理智，可听到了言亦楣去世的消息，她却控制不住那蚀骨的悲伤。她直接让周队给她批了三天休假，像个游魂似的晃荡回家，倒头就睡。原本计划和明阳的谈话也浑忘了。
她张了张口，一时想不起从哪里开始。“……后来局里又联系过你吗？”
“周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做最后的确认。”
望舒点点头。“那就好——你别担心。”
明阳笑得无奈。“你说了好多遍了。放心，我进你们分局的次数还少了？”
望舒一怔，想起了当初两人初相见的场景，笑骂道：“你还说呢。”
当时明阳刚回国，一落地，钱包就被偷了，急得一头扎进公安局报案，就这样遇到望舒。后来望舒资助他两块钱坐车回家，顺便留了联系方式。再后来，就到了今天。
两个人相对，忍俊不禁。
望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开始庆幸自己对明阳毫无保留。明阳一开始就知道她曾执着地暗恋过白起鹤，也知道她已经放下。眼下白起鹤出事，她才能够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开诚布公地向明阳提起，不必费心费力隐瞒一些莫须有的心思。
事已至此，只当是巧合。
她飞快地将自己从悲伤里拔出来。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无论怎样，她会去言亦楣的墓前悼念。但不是现在，尘埃还未落定的时候。
她整理了备忘录。今天下午有一个心理学的讲座要听。看看时间，还有两小时。
她从警校毕业后，研究生读了心理学。偶然看到一个叫作莫长安的学长参与撰写的一篇论文，议题新颖，内容深刻，于是想办法加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两人成了不远不近的朋友。后来微博、微信流行，两人还一直有联系方式。
望舒在朋友圈看到莫长安的讲座，对主题很感兴趣，于是预约参加。她一直抽出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研读心理学——这是相当有力的审讯技巧。
想到这儿，她准备收拾几本心理学的书。明阳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换衣服，说要去趟工作室。“这两天都没有过去，肯定乱糟糟的，去收拾一下。”
明阳动作很快，几分钟就收拾停当，问望舒要不要一起出发。望舒说不着急，让明阳先走。
明阳出门了。望舒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有些失神。翻翻日历，是7月4日。还好，没记错。
7月5日是明阳的生日。但其实明阳也不记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他是孤儿，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进了福利院。十一岁被收养，他就把养母带他回家的日子当作生日。
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二岁，望舒陪着明阳度过了七个生日。她将这缘分看作恩赐。
今年也要一起成长啊。她在心里默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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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往事如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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