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陡然升上去。
枝桠浸着沉霜,皱风袭来奔走,映的素白柱纱恍惚云泳。
已然十二月萧瑟,府邸落了梁宵,唯有一处云亭灯火通明,坐落在后山坡脚下,这会背靠没有花海,只剩西北风止也止不住的唐突。
少年石榴红的斗篷厚厚一层白鼠毛,盖过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睫毛很长,火光映的一片阴影,一眨一落。
他问:“你在做什么?”又上前走了两步,看清发冠下如瀑的墨发,执笔的手腕肌肤苍白,纸张废弃堆堆砌砌。
“如你所见,抄书。”
那声音挨的近了些,笼住半央灯火,他又问:“不许用内力,这倒是折磨人的好法子。哥哥,你不冷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索性也在一旁跪下去。热心道:“我帮你研磨吧。”
白衣长袖让出了空端,却从案几下拉出一张软垫,语气漂淡:“我是受罚,你不必受这苦。”
少年看着,来回的推研竟没了意识,那字竟是如此好看。
直到露时,他整理好一摞宣纸深呼了一口气,这才侧目去看少年,少年的手指已经沾在了砚台里好不知觉,染成墨色,帽檐下只露出下巴嘴唇,几乎要睡熟。他俯身将脖间松散的系带重新系好,嗓子干涩,便仔细压了压。“送小公子回去。”
胭珀北不上北,下不是南。
一条赴江徐徐向东,与江南江北断了个干净,又离中南三省一座丘青岭往来匮乏。
往北,一路奔袭两千六百里才是北方最大城市嬛淄,更是越过山脊坎坷,分外辗转。
西边好些,低腹平坦一览无余,偏偏民不相与,都格外记恨二十年前平叛血流成河,胭珀人统称西城六地百姓为“外民”,骨子里将他们贬出了大沂的籍贯。
这四不挨的地界,盛产玉石,且品相极佳,又盛产美人,不知是美人养玉,还是玉养美人。
胭珀还有个笑话,便是山林隐逸的返躬第,住的是开朝百年第一位外养皇宫的皇子。
那皇子便是当今四位皇子里唯一没有赐德名的四殿下,不配殿堂,徒有其名,受赐胭珀三年便成了‘闲杂殿下’,‘乡野王孙’。
四殿下爱字画,善工笔,倒也乐得平了俗流,一副亲笔千金难求,不知买的是贵胄其名,还是乐于那一手精湛彩墨。
返躬第的杂役从集市回来,急忙与四殿下交差。
“殿下,这几日都不见有川富鸭,实在买不到。”小杂役十一二岁,背着个竹筐,脸上还蹭着泥灰。
“那就户户去问,城里没有,便到郊外户户问,去吧。”
“殿下”,小杂役不乐意了,一双眼睛皎洁稚气:“我好累的,一会还要去厨房砍柴。”
四殿下见状,从身后随仆拿过银子:“额外给你的,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他吩咐道:“若是能多买些,你今后就负责在府里养鸭子,不用再砍柴了。”
“多谢殿下!”
小杂役乐颠颠的跑了。
卓昔收了钱袋子,提醒道:“先生已经在会客厅候着了,您快去吧。”
会客厅里,熏香起案,飘出一股清雅。隔着软纱窗台四殿下略停下脚步,啪的一声收了扇子。白玉金纸的溪棠彩递给卓昔,又收起新的戒指,这才迈进了堂屋。
行了礼,四殿下又轻俯下身:“请师父上座,贵客在此,更不好失了礼数。”
“无妨无妨。来昭灵,见过四殿下。”先生收了杯盏,目光落在一侧的少年身上,言辞亲切:“这是仙鸣郡仰家的公子,自小投入师尊门下,是我最小的师弟。昭灵,给殿下行礼。”
平民面见皇室需行跪拜大礼,这本无不妥。只是四殿下哪里愿受,连忙给卓昔使了眼色。卓昔察言观行,已早一步虚扶住了仰昭灵,防着僭越,他头埋得很低,见拦住了,才默默退回了四殿下身后。
“公子乃是师父带来的贵客,哪有让贵客行大礼的道理。”
话说到这,四殿下与仰昭灵四目相对,一前一后互行了君子礼,才终于肯落了座。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去,四殿下更加确定昨夜抄书难平怒火,这会又拿着脾气数落他。他暗自不好,一时犹豫着怎么开口寻个话头。
“要论起来,四殿下还是我的师侄呢。”仰昭灵天真无邪,明媚道:“叫一声师叔才妥当。”
四殿下闻言便发出一声轻笑:“小师叔所言极是。”他倒不是完全顾忌着牵扯,而是见这少年横冲直撞,颇有乐趣,也不去细较大不敬的罪名。“只是我认了师尊,却未投入门下,到底有些分别。”他又想起昨天情景,去看仰昭灵洗不净的手指,那黑墨质地特殊,是嬛淄阮字号独门技艺,三五天怕褪不完全。
仰昭灵捧茶的手默默一收,拿指腹撑在杯底。手指一早搓的通红,还透着於痕,他最爱体面,此刻迎着目光,难得因为有碍观瞻害羞。
“四殿下这声师叔既然叫了。”仰昭灵说:“今后我便罩着你,再不让你受师兄折磨,告诉你一声,家师素来温谦,对待门下更是亲厚,别说罚跪抄书,连训斥也少有。谁知师兄竟有这般癖好,有欺人之乐。”
四殿下很是惊讶,再去看那边脸色。
“好好好。”是宠溺的语气,还有些无奈。
“还有便是,”仰昭灵顿了一顿,话音一转:“我听说师兄来了这胭珀,竟改姓为赵,怎么,朱暨东门家的名声传出去,容易遭盗贼吗?”
返躬第多竹。
风里飘散着半黄半绿的叶子,烛光一挑,随着利剑穿梭而过,别有一番。仰昭灵抬着胳膊,又觉得风姿压住了那一手好字,殷切的看着。
“你昨日为什么抄书?”
“你今日为什么要拆师父的台?”
他向后一仰,靠在走廊扶手上,昏暗中睫毛扑闪了一下,仰昭灵回避不答,却问道:“你不生气?东门凊稓谎话连篇,怎么配当你师父。”
“小公子,”四殿下收了剑:“你的手还打算洗干净吗?”
四殿下低着脖子,亲手拿浸水的帕子,沾着特质的细粉一点点去擦拭干净。
“你……”仰昭灵一时语塞,察觉远处两侧的随护不曾看过来,轻声说:“这……殿下如此尊贵,昭灵怎么受得起?”
四殿下收了手:“我还好奇,仰家怎么就生出你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物。”他细致的把那条沾污的绢帕堆叠到犀皮漆器承盘上,又从上面开了盒凝脂,盈润润的,敷在受罪的手指上。他示意卓昔收下去,才又说:“现在看来,羊质虎皮。仰小公子,我讲的对吗?”
“回殿下,”仰昭灵起身离得远了,直愣愣的望着这位四殿下:“我若是羊质虎皮,您岂不是虎质羊皮,胆-至-祸-天。”
四殿下的寝室宽绰寂然,仰昭灵细细的嗓音听的分明。
他能感受到远处迸发的杀意,似乎侧着眼眸,剑芒跃然而上。“我师兄背负东门全族,朱暨十三院唯一继承人,是个大俗商。怎么就与堂堂四殿下成了师徒?若是赏玩寻物兴趣相投,大可做个寻常文友,何至于让您屈尊就卑。”
“你觉得方才我用剑如何?”四殿下问。
“平常。”仰昭灵没想就答。看的久了,真切到一张脸尽是薄汗,双眼红肿,肌理无色,不像剑后乏累。他抽心思一再打量,不知不觉的问道:“怎么?”
“霨芸善长剑,师父的剑法更是出类拔萃。”四殿下眉目不清:“师父愿授我武艺,何不至于?”
仰昭灵皱眉,刹时把过问昨夜风中后话彻底咽回去,他嗤笑一声:“天下宗师数不胜数,四殿下却偏偏剑走偏锋学这不入流的小派功夫,当真好巧不巧!”仰昭灵言辞激烈,他背对窗柩,手里攥的极紧,那凝脂逐渐流做温热,糊的他指尖作祟。
他手轻抬,屏退了房间。“一口一个殿下,我怎么敢当?不如你直接唤我名讳,好歹符合你质问的口气。”
病容矜贵,四殿下向后抵靠背椅,似笑非笑,一手撑着颚线说道:“你想必知道,但我还是郑重自介一下。”
他斜着眼角,同样紧盯着少年。“这天下是当今天下,我不幸流遗血脉,姓殷。有名无字,取自——‘前明济济水,陆杙断渊源。’不是什么好典,但名如其人,我也承蒙匹配,乐得其中。……仰小公子,可还有无通晓?”
被激二再三,仰昭灵的胆子如火爆胀:“殷陆杙!你以为我不敢!”
仰昭灵的眼睛存在阴影里,与恍惚明晰的脸庞隔绝开来,迎面捕捉到对方狡黠的笑意。他突然一滞,手指便没有力气了,只剩满腹荒唐。他按捺半刻,甚至还留有一丝侥幸:“……方才在院外,拆台一词,是指拆的我师兄的台,还是您和师兄两个人的台?”
“何必问的这样隐晦呢,”四殿下失笑:“仰公子聪慧,既然几番试探,我都不曾正面反驳,事实岂不清楚。”
太明目张胆了。仰昭灵来不及思索对方为何如此不加避讳,更怕再听到什么,连忙要行礼告退,往外走了一半,又停下了,在几仗外给四殿下潦草作揖:“昭灵明日便告别府上,师兄也随我一起。殿下心思旺盛,东门家怕是不能做陪,还望恕罪。”
小杂役差事办得极好。
第二天清晨坐着乡户的土推车往前院赶,前后十几笼川富鸭满满当当,他啃着肉饼,怀里的小狗崽哼哼唧唧的,他看着咯咯地笑,把饼皮扣了一块喂到小狗嘴里。
一来二去,小狗把脑袋埋在他胳膊弯里吃的忘乎所以,尾巴翘到了天上。
怀宁站在府门前直皱眉,他右手执剑,上前拦住。“没有规矩,快绕道西院去。”
小杂役没肯搭理,黝黑的眼珠转了一圈,随即大喊一声,跑到了四殿下跟前,怀里还揣着狗。“殿下!鸭子买来了。”
如此便挡住去路。
仰昭灵不明所以,他披着斗篷罗织碎银的,纤尘不染,从头到脚找不出廉价的物件来。眼前这个小孩比他还小,一身粗布的棉衣,还破了个洞。
风很大,小杂役的脸上冻得发红。他殷切的展示他的成果,眼神明亮亮的。
只见这位殿下上前摸了摸小杂役的头发:“很好很好,有你的奖励。”又吩咐道:“怀宁,带他去收拾收拾,换身衣服。”
待人退下,殷陆杙转身看向东门凊稓,诚恳万分:“师父,您喜欢吃的川富鸭如今府上有了,不如改日再走,我这就厨房准备下去。您意下如何?”
“极好极好。”说罢便要往回走。
“二师兄!”仰昭灵上前一步,堪觉匪夷所思:“碧塘宴一年一次,哪有不去的道理?况且鸭子哪里没有,你开什么玩笑。”
“昭灵呀,你有所不知。这川富鸭胭珀独有,可谓人间美味。不如你先行上路,我们碧塘宴上会和,我一定赶上。烟沅,扶你家公子上车。”
“公子慢走。”四殿下迎合道,顺势盛情让卓昔护送一程,待出了胭珀城门再回来。
仰昭灵突然笑了,他了然这一唱一和是演给他这唯一的台下人,咬牙切齿上了马车。他掀了帘子,最后看向东门意味深明,警告道:“师兄,你最好清楚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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