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约而至。
胭珀城积白沉乡,迎来漫冬里延绵景象。今日是赏味节,按照习俗是家人聚在一起共饮佳酿,吃糖糕,玩烟火。
殷陆杙没让人跟着,他提着一壶清酒,一步一步踏上徐帖阁,荼白的衣袍相融与雪色,欲渐清冷之态。
他越过屏风,行礼一丝不苟。
“师父,陪我喝一杯吧。”
他们坐在外阁过风的软席上,桌上摆着杯盏,还有一封书信。
“碧塘宴后我便要折返朱暨,家中告知,我母亲病了。”东门一饮而下,他望着山雪漫漫,万缕千丝皆是握雾拿云。似乎离得太近了,他看着杯酒新添,似乎飘进点点碎白,抬手按住了殷陆杙:“胭珀冬日难熬,殿下自小长在瑰暖之地,也同我一样不习惯吗?”
“师父还是觉得,三年太短了吗?”
“你执意不变,为何要在意我的看法。”他反过来为殷陆杙倒酒,轻撩长袖,褪出一双修长的手指来。“你怎么想的?”
“陆杙希望得到师父支持,而非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他双目一撇:“我若反对,你就是跪死在外面,也休想得到一个允字。我罚你,全因告诫你窥间伺隙也应秉节持重,你既深思,也该知道君子所行艰难,更要有确乎不拔的决心。殿下,今日一过,迎来是风波,缓至也可是试探,待春天一到,便七分清楚。”
殷陆杙的眼睛忽而飘过花娟的盛日景象,胭珀春来极美,珺山如此,山顶浪百里桃花斗艳半余,别亦烟柳萎靡。
“三月十七,崇熹节。”他清然笑意,说道:“我请师父登珺山赏春,您定要回来。”
“一言为定。”东门拍了拍四殿下的肩膀:“到时给你带朱暨的玫瑰酿,好喝不醉,你一定喜欢。”
殷陆杙下了徐帖阁,怀宁正在雪中岿然不动,脚步近了才想起来给他撑伞。犹豫着说:“殿下,您让我跟着照料吧。”
“怎么?”
“我管不了他。他……我前几日刚叫裁缝裁的新衣服,他不知怎么说什么也不肯穿,这也罢了,我让他搬到我房间也不肯,说什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锦衣玉食的住不惯。这是什么道理,我与他话不投机,实在为难。”
“怀宁呀,”四殿下觉得好笑:“你哪哪都好,就是这脸皮太薄了。偏偏这孩子不讲礼义廉耻,是你的克星。”
怀宁不敢抬头,小声讨饶:“殿下。”
“我说了,你什么时候让他改了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回来。我的话你也不听?”
“怀宁不敢。只是……”
“他那个小身子骨不过是嘴上厉害,你和他讲不了道理,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我交给你管,自然不会听他告状,去吧,我自己打伞回去。”他拿过怀宁手里的伞柄:“不过,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小糖糕吗?”
门是被强行打开的。
小糖糕下意识皱眉,还没来得及骂,胳膊就被困住了。
“我敲门,你怎么不应声?”怀宁往下压了压,他的长发一倾而下,绻在小孩的脸上半遮住眼睛,小糖糕登时痒的五官扭曲,努力眨眨眼睛:“你干什么?你给我放开!”
怀宁并不理睬,他向后一仰把人从床上提了起来,反剪住两条瘦弱的小臂,语气沉沉的:“给你两个选择,一,乖乖听话,搬到我房间去,以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我不!”
“二,那就是我揍到你肯选第一条为止,我习武多年,手下没轻没重的,你可要考虑清楚。”
四殿下收了伞,低头看鞋上沾染的雪渍一时晃神。
卓昔及时上前接过,附声说:“煋缪已经备好了局,并不声张,传信来说揽珒楼首席今夜雅庆赏味佳节,想必热闹。”
“是那位佘姑娘?”
“琴伎以姓示人,据说都是乐楼里后取得,用以区别惯用花名的章台女子,但总归是假的。殿下怎么记得她?”
“你哪里听来的?”四殿下不禁皱眉:“人家弹琴卖艺,清白的营生,何至于如此诋毁?倒是你,章台女子的缘由这般清楚,你去过?”
卓昔立马跪下,辩白道:“殿下,卓昔怎么可能。”
“最好没有。卓昔,你和怀宁出身簪缨世家,一言一行都代表家族清誉,便不为家族着想,你以为这胭珀密不透风,当真传不到隆京毁你前途吗?”
外厅只隔着冰天雪地一层软帘,细密的寒风偷偷闯进来,激的卓昔一阵寒颤。他不敢动,又担心殿下在这站的久了伤身,恳切道:“我知道错了。还请进内厅吧,殿下若再着了凉,卓昔才是无地自容。”
“怎就那么娇贵了。”殷陆杙勾了勾手,让卓昔起来:“地上凉,别伤着膝盖。”
卓昔不肯罢休,轻声抱怨道:“前几日在韶栖亭,先生让殿下跪了四五个时辰,结果回来就发烧不退,现下脸色还不好呢。”
“那就去端药吧,”四殿下颇为无奈,往内厅里走,继续吩咐道:“晚上让煋缪陪我即可,再备件貂裘,两件。”
揽珒楼立在一片喧嚣街市里,渗透延绵的曲调远近缥缈,烛火清明,与烦扰周遭格格不入。
四殿下赏了轿夫银子,对着煋缪略一点头,那件紫貂的氅衣实在碍事,煋缪急忙上去收了,引着四殿下进了楼里。
里间炉火旺盛,如同胜春,殷陆杙解了毛领,让伙计把两件一深一浅的皮毛好生保管,煋缪这才小声问道:“殿下,怎么多带了一件?”
这时堂内一波雅客已经认出了四殿下,都是熟人,争相攀请赏鉴新来的字画,看价值几何。殷陆杙婉言拒了,只说今夜专程来听流澎脊的坊乐,众人听出言外之音,一番可惜后纷纷散了。
流澎脊里的琴伎只接预先呈名的聚会,事先按照客人的意愿排练曲子,且会根据曲牌意境置办行头,装扮殿室。
费银子,这胭珀城少有人能花费的起,所幸四爷来钱的路子宽绰,并不当回事。他今晚换了一块新佩玉,又搭着粘羽的富丽扇子,本是又雅又俗的装扮,却意外的好看。人踏楼梯,引得过路都抬高了眼珠子。
煋缪跟在后面,目光半分不移,不知觉已经走上了顶楼,过了细廊,便是流澎脊的乐室。
有几声调试的音调传来,复而又静下去。
四殿下方才被抢了话茬,这里四下无人,想起来去看煋缪发青的脸颊:“半分功夫没有,又最是怕冷,学我上赶着感染风寒?”
这话煋缪听来,便是苛责他无用。
“罢了,回去时把貂裘套上,我亲自给你带来,若还病了……”他知道煋缪最是卑微,此刻连前额都不敢往上抬一抬,清晰的是削尖的下巴,唇线紧抿,愈发鲜红起来。因此故作轻快道:“赏你的,你要敢说什么僭越套词,现在就可以滚回去了。”
煋缪忽的仰起脸。
很快他点了点头,默默凑上前为殷陆杙整理衣摆,他跪的一如往常,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主陪是胭珀副司揭的幼子,去年娶了富商之女,整日沉迷古玩生意无心政事,想也不行,他往上还有三个兄弟,生来便没有出头之路。巧的是他安于现状,拿着正妻的嫁妆到处挥霍,竟挥霍出了翻倍的身家来,是个精算之才。
罗循见殷陆杙进来,最先上前迎接。他长得清秀,又嘴甜的很,亲手拿着热毛巾递了上去。“殿下好久没来了,一来这流澎脊便谱了全新的曲子,正等着您点评呢。”
殷陆杙环视一周落座,明知故问:“佘乐师怎么不在?”
几位少爷见殷陆杙坐下,自觉从序入席,也不多加客套。罗循眼色非常,抬手制止帐子里的乐人欲弹琴弦,率先回话:“佘乐师今日在窈芳台公开献艺,后楼聚集水泄都是为此。殿下若是感兴趣,我叫楼主请人过来,先为殿下弹奏一曲。”
“不必,我记得佘乐师有位学生精通萧乐,不知在不在?”
大沂以琴为雅,其他乐器便是二流三流常为辅音,登不上独台。但四殿下问了,那琴伎便掀帐而出,藕合缠丝的深衣与身后的纱紫明暗有致,映着琉璃盏含糊光彩,颇有几分乍现的柔媚。
“流澎脊小佘氏拜见殿下,殿下洪福安康,清典宽乐。”
“永祺二年,有首曲子在隆京很是盛行,叫《飞霜赋》,你会吗?”四殿下拿着扇子轻轻敲打着掌心,似乎兴致新潮,很是盼望。
“贱工不才,毁了殿下的兴致。”他诚惶诚恐,一再跪拜:“永祺年贱工还小,未曾有幸,还望殿下恕罪。”
四殿下没有看人噤若寒蝉的乐趣,宽慰道:“别害怕,就选今日你们备好的新曲。来人,取小佘乐师的萧来。其余人为其伴奏,我看如何。”
小佘氏帐前吹箫,帐后琴声辅作而伴,一首欢喜的曲调被温婉惆怅,改了风味。这般别出机杼,顿时令席间耳目一新,玲珑来去,沉迷了耳鬓。单有殷陆杙三心二意,心神徜徉之余不忘观落姱容,他意图张然,灼灼寻味。
那是一张细腻的脸,出落的明丽动人,春泉似的眉目皎皎如沐,仔细看去,当真坯子美人。
四殿下比美深有心得,习惯去看身后的煋缪。
还是差一点。
他心情大好,一律给了赏银,小佘氏技艺精湛多得一串刻玉珍珠。
接下来便是排练好的行阵,小佘氏退到后方,依旧弹得是红柳琴,他位靠边侧,隐匿了身形,偶尔几声细碎尾音隔帐飘来,听到眼前,也不赋悲欢了。
珠帘清响,有人进来。
那人附在罗循跟前说了几句悄悄话,只见罗循登时变了脸色,急忙跪到四殿下身前。还尚有急躁:“殿下,魁司揭命毙家中,凶手,凶手潜逃。家父传来口信,城中皆要封锁彻查,叫我即刻回家。我先送您回府,一会人心惶惶,千万别扰着殿下。”
“你急什么,罗大人与这位正司揭素来不睦,岂不是好事。”他先是一惊,又很快恢复平淡,抓了小把松子仁给煋缪。
“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罗循毛骨悚然,辩驳道:“家父为官二十年,只一心为胭珀百姓,清清白白,天地可鉴,绝不可能有这般心思。殿下万不可开这样的玩笑!”
四殿下玩笑开过了,自然想办法找补安抚。他起身把罗循扶起来,那把扇子抬着罗循的手腕,近疏有别,倒更像恩宠。“罗家忠厚,我自然是不疑的。只是想,那魁聂臣乃小人当道,死了便死了,何必大动干戈。这胭珀,还是以罗大人为首嘛。”他的语气温和,掺着几分推心置腹的亲近,片刻就把气氛缓和回来。言罢,又示意煋缪为其倒酒,这样的面子换谁也驳得不得的,罗循后觉失态,便欠身坐了回去。
煋缪手里的松子仁一颗未动,得了吩咐,暗暗收到怀里。他因跟着殿下,常年深服素冠,垂眉不语,待走到罗循案旁,也是漠然执了器皿,遵从倒酒的字面意思。
罗循连忙半举酒杯,以示尊重。一抬眸,看清了煋缪的脸。
这一看,手里的青瓷小杯就握不稳了。
“……多谢。”罗循失措回避,磕磕绊绊的小酌一口,又想起这是四皇子所赏,着急喝了干净。他呆滞一会,逼着自己深呼一口气,言辞诚恳:“您在这胭珀,胭珀自然以您为尊,事情已出,还望殿下吩咐示下,好让诸位安心呀。”
“育成兄此言差矣,”后席一位小爷插话道:“殿下向来无心此等繁琐,有罗大人坐镇,按规矩处理即可,这是为官本分,岂能轻易推脱?这凶手查不出来,便是有扰殿下清净,殿下贤身贵体,在座诸位有谁担当的起。”
罗循接连张皇,自觉昏头,一时不敢再言。
四殿下看他们针锋相对反倒心思活络,他伸了伸扇炳,琴乐再起。
“嘉泽说得对,我无官无职,不好插手。”殷陆杙轻笑:“育成也是着急,不怪他。这凶手节日行刺朝廷命官,恣意大胆,是挑衅之举。其中究竟,还得请罗大尽职详查,早日给胭珀百姓一个交代。待此曲结束,各自就散了吧,不要给府衙添麻烦才是。”
大雪如鹅毛,凛风如锯,长夜涔涔去,不但曲萧蜚。
他目光穿过那朦胧织纱的蝶障,小佘氏别胜之姿,却也只能掩暮弹欢。
造化弄人啊。
四殿下贪恋香醇,有些醉了。他刚要再喝,煋缪往前挪了挪,也不动作,只是安静的盯着那只精巧的酒器,看不清神情。
想必是惴惴不安的罢。殷陆杙蓦然抓住了他的下巴,却用极其温柔的气力拿拇指轻抬,他低声细语,靠着对方衣襟:“代煋缪,你跟着我,这天下风光便没有高低之分。我答应你,还给你一个,春光明媚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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