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珒楼散了场,风雪却更盛了。
四殿下走到窈芳台,只剩一把宣潭长琴位立台央,搭着一层半透的护帕,上面压着的,是一支黄玉的簪子。摇摇欲坠的,一阵残风,簪子掉了,帕子也吹落了。
长琴便裸露在天寒地冻里。
“殿下,这里风大,何苦寻来?”
阁楼上多了个人影,她和暖的看着殷陆杙,凛冽交杂几欲吹起她宽绰的袖袍,显得伶仃。她下了楼梯,走到四殿下身前,才又说:“您晚了一步,表演中途结束,我未弹完。”
“所以不肯撤琴吗?”
佘氏悠然一笑,捡起那把簪子自顾自插进发髻,面对四殿下坐回琴前。她道:“知音难寻,我在等殿下。”
“佘姑娘为乐技大师,想必知通古往今来雅赋曲谱。有一首《飞霜赋》失传多年,敢问姑娘,可否听过?如若听过,可否在此弹奏?”
她答:“《风霜赋》原词人被赐死罪,是禁曲。”
“你不敢弹?”四殿下闻言一笑,陡然问道:“永祺二年,悬衡阁三十七位官员斩首中庭。从此悬衡阁沦为虚设,朝中风声鹤唳,纵至今时,仍不减三分威慑。我猜姑娘那年不足十四,故不曾殃及,只是罪臣之女,怎敢以真实姓氏宣称乐府,你意欲何为?”
她再答:“小人不知殿下所指。”
“你学生和你长得太像了,”他直截了当:你做他老师,难道不是为了光明正大的共用一氏吗?”
佘氏的指尖卡着琴弦,止不住抖瑟。
她迎着犀利,泪光微含,使劲片刻才憋了回去,却突然覆住琴面,笑颜逐开。她柔声说:“殿下想听,赋陶愿倾力进献。”
缩在墙角的人哭的泣不成声。
他头发散乱,一双猩红的眼睛满是模糊,只是两声脚步逼近,还未看清,便不管不顾嚎啕起来:“我听话,我听话!”
小糖糕怕极了,抱起胳膊下意识护住脑袋,哭腔破碎:“你不能再打我了,我听话……我乖乖听话。”
怀宁的衣服都不曾褶皱半分,他甚至怀疑,自己方才真的下了狠手,险些要把这位誓死不从的壮士打死了。
“不打了。”他说。等了片刻,附身问道:“还没哭够?”
谁料哭的更狠了。
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孱弱的后脊一抽一抽的,敞开的衣领破露出肩胛骨,分散几处淤青。怀宁难以置信的张开手掌,几欲开口,还是说不出话。
他半蹲下去,在错愕惊慌的目光里,抚了抚对方哭花的脸。
煋缪寻到窈芳台,大雪由盛转衰,两个人影落寂消磨,都沾满了碎屑。他上去为殿下小心拂落,披上了氅衣。又绕了几步,自然而然,把另一件漆深的紫貂毛覆到佘赋陶的肩上。
“殿下向来怜香惜玉,还望乐师保重身体,冻坏了手指,怕要耽搁琴艺。”他退到殷陆杙身后,轻声道:“府里的马车候着了,殿下请回吧。”
命案已经传到返躬第,顾及安危,卓昔亲自驾了马车赶到揽珒楼。
不多时四殿下便从里面出来,神情不悦,待上马车时,无言拒绝了身后煋缪要搀扶的手。
煋缪被风吹得发抖,上也不是,站也不对。
“快上来呀。”卓昔催促,一心专注防着新训出来的雪山驹调皮,没看出不对劲来。
“我还是走回去吧,你好生驾车,不要颠簸。”煋缪退后一步,让开了空处。
“啊?”卓昔怀疑耳朵起茧,纳闷道:“走回去?夜深雪重的,你要走到什么时候?快上来吧。”
帘子掀开,四殿下看向煋缪,颇有些不可名状的怅然。“闹什么?”他最受不得煋缪那股楚楚可怜的拧劲,教人又爱又恨,发不出脾气。“还站着做什么?我头痛的狠,不能再吹风了。”
小糖糕不情不愿的跟在怀宁身后,他抱着小狗,泪痕干的发痒,又腾不出手来,一时没看路,噔的一声撞到门柱上。
疼的直抽气。
看他又要哭,怀宁犯难,索性拿出手帕蒙住了嘴巴,半拉半拽把人拖进了房间。
他打量那只小狗崽,只说:“脏。”
狗被带走了,怀宁再去打量人,还是说:“脏。
半个时辰后,浴室里已是氤氲缭绕,十几盆炭火围绕,红光交汇,莫名有些奇幻的阵仗。怀宁的手从水里抽出来,问道:“还冷吗?”
“冷!”他抬杠道。
怀宁充耳不闻:“我去给你拿衣服,再泡下去,你就要闷死在这里了。”
他盯着小糖糕穿衣的身形,那几块渗紫的印痕很快遮掩不见,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撩起头发要束衣带。怀宁犹疑片刻,还是叫住了:“等等,你,后背的伤,还是上些药吧。”
怀宁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瞬间起了薄红。
小糖糕对着镜子拉下里衣,转头去看自己的后背,大片的青紫触目惊心,有些可怖。他眼睛转了又转,冲着怀宁可怜兮兮的说:“好呀。”
愧疚的缘故,怀宁小心翼翼,用指腹一点点把药膏推开,生怕再弄疼。可还是引得几声闷哼,他干巴巴的说:“对不起,我不该下手这么重。”
小糖糕没说话。
药上完了,怀宁帮着穿好衣服,把人领到了新收拾出来的侧卧。他打开桌子上的食盒,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糖糕精细软糯,撒着厚厚的杏仁核桃碎。
改良版的糖糕显然高贵了不少,一层金箔摆盘,碟边还点缀着几片花瓣。
“来尝尝?”怀宁笑着说。
意犹未尽的小糖糕把花瓣也给吃了,他咬了咬嘴唇,干笑几声坦白道:“其实我这背,是我昨天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摔伤的,不是你打的。最多……最多就是加重了一点,你不用这样的。”
怀宁有些意外。
“你别这样看我。我这是伤上加伤,你还是打我了。”小糖糕嘀咕道:“你要真那么厉害,我早给你磕头求饶了。”
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怀宁蹙眉,有些后悔只用了三成力气。
静默一会,他点点头:“是我不对。”
怀宁给他递水,想起什么去柜子里端出一套髓蓝玻璃盅,拿毛竹镊子夹了几片清雪叶,递到他手里:“多嚼一会咽了就可以,晚上吃甜,容易长龋齿。”
寻常人家用粗盐茶水拭口已是讲究,小糖糕感叹瞠目,原来这锦衣玉食起来,连吃饭的家伙都可以这样奢侈。
“早些就寝吧,你的狗安置在院子里,不必担心。”
他拉住了怀宁的袖子:“喂,你对我这么好,还让我怎么讨厌你呀!”
“生辰快乐。”
“嗯??”小糖糕一愣。
“不过,你还是继续讨厌吧,我不介意。”怀宁把袖子扯了回来:“明天开始卯时起床,起不来,不许吃早饭。”
“好你个张怀宁,明天我就告诉殿下你虐待我,你虐待我!”
煋缪一回来就发了高热。
他身子弱,一病如山倒,床都起不来。他艰辛的翻找着换下来的外衣,手指颤巍巍的,最终勾出了那块暗襟。他往里掏了又掏,没成想胳膊脱力,衣服便从椅子上滑落了。
零零碎碎洒落了一地。
他紧握着荷包,额头浸出了新的冷汗。煋缪急忙翻下床,跪在地上仔细搜寻,似乎一粒都不肯放过,找着找着,衣服已经不知觉湿透了,他满头大汗,一点点塞进去。热到极致,就开始发寒,煋缪粗喘着,已经没力气回到床上。
“煋缪,殿下来看你了。”
他急忙把荷包揣在怀里,使劲扒着椅子扶手,坐了上去。
四殿下进了里屋,看地上乱糟糟的衣服全是异样,再转眼,煋缪好好的床不肯躺,偏生要倚靠那冰凉凉的木头条子。几乎瞬间就证实人在故意作践,他叹了口气对着卓昔说:“把药搁下,你先出去吧。”
殷陆杙扶着人回床上,又端着药打算去喂。
“殿下不可……”
他还生着气,放下碗便抽了煋缪手背一巴掌,没怎么使劲,但一声脆响又快又急,把煋缪吓老实了。
这回四殿下满意了,重新端着碗舀了一勺:“快喝,一会凉了更苦。”
但煋缪像是吃苦吃惯了一样,面无表情的把药喝干净了。陈年旧事一涌而来,殷陆杙相对无言,拿块半梅塞到煋缪嘴里。
“殿下回去吧,不要被我着上。”
“你要是再生病,就不要跟着我了。”四殿下忽然沉声说。他不再看煋缪,决心躲避那惊心动魄的眸子。“我在阜燕有处宅子,那里常年温和怡人,最适合安养。我会给你找几个人仔细照看你的身体,你放心,一定把你养得健健康康的。”
少倾,殷陆杙轻叹一声,满腹的心酸。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最看不得的,就是你吃苦呢。”
胭珀司揭魁聂臣被一支毛笔横穿喉咙。
血流延绵一地。
民理司彻查三天,街市闭停三天,连凶手的一个脚印都未寻着。
罗明潘无数次翻看那一桌的罪证。
魁聂臣的罪证。
一张十乘十的白纸写尽魁聂臣自调任胭珀六年来一百八十七条罪状,事无巨细,连哪年哪日,吃了城边季汶巷一碗混沌没给钱都记录清楚。
这张纸当时就穿在毛笔上,如今血迹已干,流连一股腥气。
“此事决不可一拖再拖,书记,立刻准备奏书,我要上报朝廷。”他盯着纸张上方醒目的自白书三个字,只觉心有余悸。
不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欲立风云穷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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