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掌心一空。
他瞧着仰昭灵,犹疑皱眉,却不急,安静往后一退,等人再开口。
“我……”
“嗯?”
“殿下,马勾月瘟疫一事,师兄由此查到三皇子的姨母是如今渊宿门大掌门的宠妾。”仰昭灵本想卖关子,目光对上又没舍得,只得老老实实道:“此事我掺和不少,在研究解药时,用自身试错来着。”
四殿下审视片刻,他知其二不知其一,原来勾出此案的人是眼前人,仙鸣郡的贵公子,师父再三禁止牵扯进来的那颗掌上明珠。似是自语道:“绝口不提仰昭灵一字,你这个正主却找上门来说得干净。”他轻叹一声,认了忤逆之罪,轻声追问:“当时的情形,只有这一种办法吗?”
“也不是……”仰昭灵坦诚答道:“时间紧迫,这是最好的办法,且我自小吃草药长大的,别与常人,调理一阵就好了。”
“你这一阵倒是许久。”
“……”
“还需要多久?”
“再一两个月,最多三个月。”
四殿下轻笑:“我不深究,难受的是你自己。还有,此事如果夸你聪明,机敏,懂得因时制宜,似乎在鼓励你这种极端的行事风格。仰昭灵,你身边的人都不会为此欣慰。”他平整衣襟,又拉被子盖住小公子半个肩头,起身说道:“可以收留你,先写一封平安回家,现在就写。”
“我不写!谁离家出走还写家书啊。”仰昭灵满脸震惊,窝在鸟巢式不太牢靠的包裹里不敢乱动,嘴巴却气势汹汹:“殿下难道未给我师兄告状?我不写!”
“写。”四殿下不打算商量,了然道:“所以你离家出走的原因,也与此关切,是不是?”
仰昭灵乖乖点头。
“嗯。不写,就把你赶出去。看着办吧,我去帮你拿纸笔。”
“殿下!”
“请讲。”四殿下隔着内卧半卷丝珠,背身点水研磨,磨好试笔再回身,仍未听到新的凶言凶语,却再次瞥见餐桌上凉透的早饭。他妥帖放置到托盘里,端回了内室。托盘搁在床头柜上,仔细蘸墨递到手里。抽一张信笺,平铺在小案脊,摆到床沿仰昭灵身前。
等小公子执笔,一手的遒劲力道似乎把纸张穿透,但最终穿透的不是墨迹。
很快洋洋洒洒写完落款,他俯身收起眼泪洇湿的纸张,才徐徐问道:“哭什么?”
又问:“觉得我欺负你?”
“殿下明知故问。”
“这不应该。”四殿下瞧着仰昭灵通红的眼睛,认真道:“仰小公子,我没有理由对你百般迁就。你也明明清楚,却仍旧觉得委屈。”
他轻轻的笑:“你不该来。我也不该收留你。”
“殿下才不应该。”仰昭灵略垂下头,随即又抬起,眼泪洒落式的铺满整个脸蛋,不甘示弱道:“既然收留了我,就不要再说这些后话。”
“仰昭灵。”
“如果担心我,大业事成即可。”
“仰昭灵。”
“怎么嘛?”仰昭灵说着说着哭不下去,眨眨眼,把积存的泪水一并清干净,似是哭的更狠了:“殿下这样看我,可是吓不到我的。”
一阵犀利风,曹箐攥紧伞柄,神情凝重。
“曹兄?”
“多年不沾染的大皇子,突然给这么一个盘根复杂的大差事。做得好,政绩斐然,做不好,民生怨怼,都是正对他的名声。初入朝堂的三皇子,更是安排一个最易滋生野心的官场去处,纵使无心,也难免被猜疑推波。”曹箐边走边点头,眉头却锁的更紧:“我甚至猜疑,如此有意,却并非好意。如果是筛选继承人,完全可以用更稳妥的办法。还是说,陛下对其中一位自信有加,不过在验证他的眼光?”
曲栖星微笑:“为什么是其中一位,而不是都满意,亦或者,都不满意。”
“天啊。曲秘书不愧是天子近臣,通透,实在通透。”
“我劝曹兄疏离三皇子,正如曹兄担心我阵营归属。如今天子的年纪,再二十年都不必着急,如此周章,说不定只是想尽快重新培养一个完美继承人。比如,五皇子?”
曹箐顿时被曲秘书一鸣惊人的尺度给惊呆了,不忍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此言有理!”他笑的正欢,又突然止住:“话说五皇子什么时候出世说不准,可是他前面的四皇子……”
“只小三皇子两岁。”
“魁聂臣一案,皇上曾特意提起那位胭珀的四皇子。离宫下放,母妃早逝,戚族失权,实在没什么竞争的资本,可若是他不想争,却又怀疑他想争……曲秘书,你这神情,我又没说在点上?”
曲栖星只是笑:“我想劝曹兄点到即止。储君之位一日是储君,我们都是如今陛下的臣子,多猜无益。何况现在连储君都虚无缥缈,曹兄何必呢。”衣袖沾染湿凉,他下睫微动,似是自言自语道:“做宠臣,不做权臣。”
“嗯?”
“赋雪伯爵当年风头正盛,贵族一派联合重臣有意推举他坐上更高的权利之位。这句话就是他在大殿上的原话。”
“话说这位宠臣当真猖狂。曲秘书提此何意?”
“陛下不允,他不会受。后来牵扯的头目都悉数削职,赋雪伯爵仍旧是最受宠的臣子,直到骤然失宠,他的实权也从未脱离陛下准允的范围。”
明镜对照。曹箐一把握住曲栖星肩,笑意畅然。“百年一遇的材臣,毁他,是昏君所为。皇子,再生就是了,前朝二十四位皇子,抛去夭折、天资平庸、地位低下的,剩下几位……”
“生不逢时罢了。”
曲栖星似乎是悲天悯人的。他成长的太干净,与京城厮混着长大的曹箐大不相同,可大抵又是相同的。“曹兄,我曾在辫柳遇见凭大人,很是洒脱,若是将来……我不再得蒙圣意,这个下场再好不过。”
“曲秘书长在糜州,却对京中官场旧事知晓甚清……”
曹箐一贯敏锐,笑意不减:“虽说不是什么秘闻……但依着曲秘书这张脸,我却不得不疑心。”
确风下野,信鸽来迟。
四殿下穿戴整齐,他怕依旧是坏消息,急切捻开的手指有些发抖。他背后是煋缪,是不抱希望的,聪明的预见十分冷寂,只静静等待答案。
褒奖
褒奖。
三皇子即任吏督司副参,从四品,赏福泰爵王府,赐名滢王。
不久细雨来扰,细细碎碎的滴答风消耗大半,浸润在雪里。这雨来的理所当然,是初春味道,渐渐包裹住这么一座宽绰的院落,四殿下急火攻心退下去,眼睛猩红,有几滴眼泪。赏赏罚罚生生死死不过是他一句话,苦心经营捅到了天上,捅的天下尽知,却是轻轻做了嫁衣。
就在此时。仰昭灵闯了进来,手持开鞘剑柄,冷光与屋内芯火急速对峙,四殿下以为是刺客,正犹疑如此光明正大时,仰昭灵那双眼睛又闪亮亮的迎了过来。他有些急躁,深夜后开始散毒,由冷转热,额前一缕头发来不及整理,沁出了汗:“殿下,和我比试几招,不过要让让我。”
煋缪本坐在暗处,见此便顺着暗处退出了四殿下房间,只剩仰小公子急促的呼吸,外面水滴风卷,还是听得清晰。
“下雨了。”
“殿下不帮我吗?”
“去东偏殿,那里宽敞。”
“多谢殿下。”
偏殿提字雪岭宫,院中有数十丈宽紫翅油松正对殿门,比拟群山万壑,积雪时漫白似云。如今初春小雨,未化干净的雪半数融成剔透的冰,悬而未决,闪着灵透的光,比雪柔和,比雪轻盈。殿门常年大敞,仰昭灵站在阶边,拿手去接烁烁的水滴,砸的手心痒。四殿下在身后看着,总觉得是一个比矞裕更小的小孩子,其实已经长到自己鼻尖的个子。他本只一心受挫处,却开始分心想起远在嬛淄另一位小孩子,他们一样大,明明都钟灵毓秀。
“只当那么好的剑。你爱乱跑,这功夫怕是不行。”
“你们厉害就好啦。”仰昭灵突然回头,拿指尖弾水,又靠近四殿下一步:“殿下,你让我这么多,岂不是一点不畅快。”
“无妨。”殷陆杙带笑:“他们不在,也算活动筋骨。”
仰昭灵唔了一声,突然道:“殿下,我去找你,你眼睛是红的,是有什么伤心事?”
殷陆杙睫毛轻颤。
“你的祖父做人臣四十年,曾一度坐上凤林总院士,却在官高极品时骤然请辞。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晚年昏庸无道,宠溺滟妃幼子,一度要废黜我父皇的春宫之位。但我父皇已经掌权多年怎肯让位,就这么斗了两年,重栗年冬,滟妃自尽身亡,她的儿子追随而去,我父皇为血洗朝堂立威,连当初酌选滟妃入宫的宫仪都杀了个干净,那时他还是太子。”四殿下怅然:“我远不及他,我却敢做这等事,公子,你又怎么敢离我这么近?”
“会有杀身之祸。”他说的清楚:“你不明白吗?”
“我师兄也会有吗?”
殷陆杙点头。
“你在和谁斗?是你的父皇吗?还是你的皇兄。”
半响,四殿下只说了一个不字。他看着仰昭灵,又摇摇头。
仰昭灵新鲜这个心事重重的四殿下,好像天生胆子大,只一心纳闷为何突然吐露,如果是警告,怕是要徒劳无功。
“我祖父请辞可不是诚惶诚恐,而是恶心腐朽的朝局,不如回家种地。”他笑嘻嘻:“你人这么好,几次三番要赶我无非是怕牵连我。可你也不想想我是谁的孙子,凤林院是干嘛的,给朝廷写晓瑜天下的文章的,我祖父拒不执笔,拒的就是给你那个小皇叔写有天龙之相的鼓吹之词。我是还小,也有很多也不懂,但我只是想和你玩,没想那么复杂,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吓唬我。”
“是。仰大人有风骨。”
他又道:“可你知道吗?仰小大人。他是中宫正统,我却是宠妃之后,既如此,隆京行修台怕才是你该遗传风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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