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攒的雪垢以极快的速度融化，从亭台檐边啪嗒啪嗒溅起来。骄阳午后，烹茶浓香，四殿下沉沉睡了一会，小暖炉离得很近，烘的手指微红，时不时蜷缩又舒展。长发乌亮顺着垂到榻沿，细腻的丝织毯边接住，完整无恙。很快，他翻了个身，两缕偷跑出来，悬空泄下去。
想伸出手去接，看的呼吸一滞。
醒过来时，已被观赏睡容已久，四殿下惺忪遮掩，没说话。
荔枝红衫占据茶桌一角，少年鲜嫩的手指轻轻握着茶杯，甲片光泽映着冷碧瓷，强烈，反衬，却又完美贴合。四殿下默默看着，迫不及待将一面之缘的身形重新弥补界定，那脖颈，那耳廓，细韧腰间，水润唇角，以及那双过分闪耀的眼睛。直到可以追究到鬓角发丝，单凭记忆描绘一幅亭下品茗图。还是忍不住看下去，往更深处去。
“你醒了？”
四殿下披上外衣，表情失控索性冷着脸，坐到茶桌旁，坐到少年旁。“你怎么来了？”
“我离家出走了。”
“一个人？”
“……嗯。”
煋缪掀帐进来，提两盒点心依次摆开，把小糖糕爱吃的蜜饯放眼前，哄小孩子的借鉴。“小公子来了有一会了，不肯让我叫醒你。”
四殿下撑着胳膊，试着接受毫无理由的惊喜。他半搭肩头，衣袖摇摇欲坠懒得穿上，冰清眉目，却总生出山温水软，尤其对着这样一张突如其来的崭新脸蛋，很不自觉展露笑意。到底冷不下去。“你想听我说师命不可违吗？”
“……不想。”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殷陆杙接过对方掰成两半的枣泥糕里大的一块，不知如何处置，只好安静的捧在手心。他殷切的看着对方，表皮轻微的油脂粘上指腹，轻轻捏着，一口咬下去，留下清晰的齿痕。
“所以，为什么来找我啊？”四殿下含笑问。
落日起风，窗外灯笼被吹得越发流光四溢，烟花早有，爆竹间歇，还是那么热闹。怀宁整一下午守在卧房声响未出，他闭目静坐，却始终飘忽不定。直到他的母亲敲门进来，端着药盅器皿，怕凉了，又置在桌上温热。褐色的药汤浓缩为小小一碗，优雅的垫着丝巾递给他。
送走母亲，怀宁拿一支精巧的兔耳柄圆勺搭进碗里，挂起内间帐子去喂药。疼的厉害，小孩蜷缩在被窝里高高鼓起，只露出半个脑袋，见怀宁进来，讨巧的笑了笑。
怀宁帮他拉下半截被角：“坐起来，快喝了好受些。”
“你生气啦？”
“喝药。”
“那我自己来。”玉玉捧过碗，细软的手指用力抵着碗沿，纵使万般为难，还是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
怀宁递给他清水，不予理会。
一时静谧，横楣挂着只蟾蜍抱金莲的香囊，因床帐连带一直摇晃晃不停，小糖糕抬头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摘了下来。他坐回去，靠的更近，有意无意去扯蟾蜍的金绿眼珠子。“……好苦呀。”
无意哄他，只按住了乱动的指节，按了好一会。
“怀宁……”
手还是没有放开的意思，只觉得更用力了些，缓缓生出温热。直到小糖糕试着挣脱开，慢慢的，缓缓地，滑到自己的睡裤上，仍不死心的把蟾蜍抠抠搜搜了好几下，眼珠子所幸是掉了。怀宁胸口郁结，忍不住搬一点威严出来，转过脸仔细盯着他：“还贪吃吗？”
“以后少吃点就行了嘛。”他小声嘀咕。
“以后不许出去吃了，长阳大道不许逛了，一日三餐茶点小食都要有定量。”怀宁伸出手，示意残破的蟾蜍交出来，那小巧的手指提捏着，乖乖充公，又很快缩回去。他看在眼里，稍显克制的闷在嗓子里一声，继续教训道：“怀习惯要改。来嬛淄就忘记要听我的话了吗？”
“哪有不听。”
“今天是我没看好你，不全怪你。”怀宁叹口气：“你脾胃不好，母亲说明天请一位名医来给你调养。”
“知道了。”
“嗯，很听话。所以还能更听话一点吗？”
“怎……么听呀？”
“把你枕头底下的东西拿出来。”怀宁敲他脑门：“无论是枕头底下还是床头柜里，吃的东西一律不准藏，这是你要改的第二个坏习惯。”说着顺势向下去捏嘟囔着的小脸，故意不收手劲，幼嫩的皮肤紧致有弹性，格外好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进来之前又偷吃什么了？”
“……嗯”捏的有些吃痛，小糖糕挤眉弄眼：“山楂卷啦，这是，这是，消食的！”
怀宁小惩大诫，又细腻的揉了一把：“下不为例。”
晨后又起邪风，满院枝颠颤，步途而过衣袍不幸免。四殿下一顺袖口，水雾顿时扑袭而来，又将穿堂掠道的细尘归拢压下，熏透熏热，香气混淆，新换外衫又要换了。
“殿下怎么过来了？”煋缪早被安排盯着备菜，只觉这顿午宴格外看重，不得一丝马虎，没料到人竟亲下厨房来，一时微愣。
“加两道补血的菜色。”四殿下略沉吟，继续吩咐：“冷菜缩减，温补为主。另外多备些点心。”
煋缪点头，转身与杨总厨商量新菜单。府中吃食向来讲究，加之前一日有备无患，倒也轻易更改得。等再回头看，四殿下还没走的意思，他上前去：“殿下放心，昨天看小公子爱吃甜，胭珀有名的点心都已备了。”
“家里有位爱甜的，该是搜罗的容易。”四殿下轻笑，又问小公子起床了没。
“我回想昨日，小公子的确气色不好，上次事忙未见，不知是……”
“并非。”四殿下摇头：“他被养得极好。”
“那便怪了，昨天交代路途辛苦，雪后潮寒，早餐是我送到房里去的，未多吵扰，也不知吃了没有。不如，殿下去看看？小公子既是离家出走，需担着责呢。”
怕冷气沾染，四殿下进屋便脱去一层，立在小炉片刻才进到内卧，没有动静，他直接掀帐去看。他叫仰小公子，没有回应，又叫名字，担心较昨日更差的脸色，提高了音量：“昭灵，醒醒。”少年领口大开，他伸手捏被角，把困倦不清的小脸围的细腻，盯着逐渐眨而眨的眼睛，直到黑漆漆的珠子咕噜咕噜转水灵灵的闪，他才放松些，坐到床沿，左手抵住少年欲起身松动的祥云织金的衬布封边。轻轻地，才温声问：“哪里不舒服？早饭没用，是没胃口，还是起不来？我叫大夫来看看……”
“没…没事儿。”
“一来我这就病了，已经交代不过去。”四殿下露出责怪的神情，忍不住去逗：“仰小公子，你还想给我添一个不管不顾的罪名？”
仰昭灵猛地坐起来，耳尖充盈成粉色，热腾腾的。“我没事，我只是中毒了！”
“我是担心你。”小雨点点，凿出残花败柳的泥香，曹箐撑着伞，向右多斜，斜出半个肩膀。“中枢重臣和皇子私交甚秘，这是大忌讳，你们还堂而皇之在茶楼喝茶。”
“清者自清。”
“这茶楼太奢靡了，小心镌白苑盯上你。”
“我们只喝茶，不听曲，没雅间。且与皇子约会，总不能让皇子迁就我。”
曹箐轻哼一声，把伞收回来，没滴两滴，又斜过去，比方才多压一寸。“曲秘书，你就这么不领情？”
“我还没问曹兄，小别鹞如此奢靡，你又去做什么？”
“我自小在这里喝茶。”他怕生出误会，解释道：“老板是我姑母，再说我家里有钱镌白苑又不是不知道，这叫花销匹配，我怕什么。”
“好。”
“什么好，哪里好？”
曲栖星的脖颈因阴雨朦胧更发冷发白，他微微一侧，又转过去，没答话的意思。“你知道三皇子与我少有交谈，礼貌有加，却对你有意攀交。当然他结交你的方式实在高明，让人挑不出瑕疵。”
“我们只是偶尔照面，闲聊两句，且有他人在场。”
“他为何不与我谈？”
曹箐登时心思一紧，嘴却更快，且一贯的咄咄逼人：“你和大皇子喝茶！一喝就是一个时辰，他还帮你切点心放到你碟子里！我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好一个相谈甚欢。不止，简直是相见恨晚。曲秘书，能否引荐……”
“说起引荐。”曲栖星突然一笑，细风细雨，嘴角微抬：“昨日陛下将上芙蓉区的扩建改市交由大皇子全权负责，大皇子无甚经验，而我母亲一族是前朝承设芳藻旧宫的槿羊伍氏。你只见相谈甚欢，却听不到所谓何欢。曹兄，陛下引荐我，我如何能引荐你？”
曹箐脸色精彩，他停步向后看去，小别鹞立于溪流云雾间，鸟语花香有清隆。
“你舅舅是伍舟？”
曲栖星不语，待在原地被雨阻挡而无法扬长而去。
“怎么不说话啊，小别鹞出自于你舅舅之手，方才怎么不提？嘶，还是你并不知道？你舅舅和我姑父那可是是莫逆之交，咱们岂不是亲上加亲。曲秘书？”
“快走吧。”曲栖星一脸淡漠。
曹箐笑脸盈盈，心情大好：“哦，是是。”随即又热心道：“曲秘书安置在横汋，每日入宫岂不是辛苦？不如我帮你换一套。成丰街附近的好宅子多得是，但因为是前赋雪伯爵的产业，牵扯甚多，明面上属于私权，但购置租赁被皇室掌控，不允许商贾介入。”
“不必。” 曲栖星打断，拒绝了当。
“白菜价，要不是资质严格，早被抢光了。那布局，那亭景……”曹箐后知后觉，春光灿烂犹生笑：“是我班门弄斧了，我带曲秘书看一看，就知道御赐的东西必然好。”
“曹兄已入仕，也不行吗？”
“要求三代清流，我家往前六代经商，防的就是我们这种人。”曹箐有些遗憾，又说：“废了你却让你住着伯爵府，赏赐一律不收回，你说这是有多受宠，非要作死。好生羡慕啊。”
“曹兄。”
“啊？”
曲栖星叹口气，颇有些无奈的笑意：“你是变脸大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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