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北肃清一旬,诛杀三十九人。
年间风雪,有条不紊中,预备役官员自隆京及各省抽调赴任,大街小巷残余的公示被朱红贺幅替换。
隆京泄风花多去。还一片玲珑天气,偶有霜降,当雪供起来赏。曹菁一路沾露,踏上殿阶前略挣扎眉眼,才踩实了步子。待室可从偏殿外廊直接进入,他脚下生风,两步并做一步,推开门。
曲栖星笔下不停,提点道:“这个月已经三次了,曹兄未免太大胆了些。”
“还有命吗?”
“皇三子生母褚良嫱册立为妃,今日是册封礼。”
他松下一口去,赶忙寻桌上卷宗,翻来覆去,一不留神,推倒一摞山。“哎,我……”
“这会魁聂臣案的总卷已经在大殿案上了。”
“哦……多谢多谢。”
曲栖星起身上前,帮着条理有序的罗列好,唤来女官一一拿去封存。他又择出几份尚有争议的呈书,放置案盘中央,似乎是顺便问道:“曹兄有什么疑虑?”
“省府参政柳荆芥胭珀在位期间被他抓到把柄,以一座翡翠矿行贿。这是他犯罪的开端。”
“正是。”
“后柳荆芥协同大小官员假以民间‘木牌’组织的名义,请人演戏出面,又让魁聂臣吐出了一半分赃,并承若小罪可匿,大罪可免一死,威逼利诱魁聂臣加入同盟。”
“不错。”
“根据柳荆芥供述,‘木牌’确实能操作些许,但仅限官职所在,并不能点黑为白。仅仅为了安抚魁聂臣狗急跳墙,这是黑吃黑,左手转右手的惯用伎俩。大概魁聂臣到死都不知道,他信以为真,拿钱办事的神通‘木牌’头目,便是同他一起被胁迫的参政大人。”
“我知道曹兄想说什么。”曲栖星确认四下悄无声息:“黎北的木牌只解决了几次捕风捉影的检举文书。而魁聂臣种种罪状,绝非柳荆芥等人可运作的了的。”
待室空阔,树影潇朗,细密的阳光映到桌上,正映在曹菁手边,似乎暖烘烘的。他按捺不住,低声道:“真正的木牌不拿钱还办事,就是为了积攒罪行而一鸣惊人。他们图什么,单纯挑衅皇权吗?”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曹菁拿起桌上茶杯抿一口,继续急道:“所谓木牌的成立势必是有人腐蚀拉拢的结果。明明上下都可一查究竟,却急于处决涉案人员,点到柳荆芥为止。”
敕清殿就任的特权,晨间上值前都会备一杯醒神茶,曹菁迟来已久,醒神茶晾的发苦发涩,凉的钻齿缝。他闭着眼睛试图回味一点甜,等缓和过来,曲栖星已经坐回桌位,继续写着什么。
“曹兄说了出来,是否舒坦了很多?”
“我只是……”
“没有人敢左右此案,但既然这案子就是这样结了,曹兄,你觉得……”
“我都明白。”曹菁解释说:“我非刚正。”
四殿下披衣寻到画室,发现煋缪已经为他温好笔。他接过去,笔杆余热与肌肤契合,恰似花展露,一时心头荡漾。
他挥霍数十笔,颜料顺着笔迹脉络放肆,终于落成。
返躬第冷清许多,残叶被风吹起,细细砸窗,若不是窗花显眼。殷陆杙突然捺住煋缪肩头:“歇歇吧,我来。”
他勾了勾炉火,把烧开的水壶置到窗下方桌上,放油灯炉熥着。摆开器皿,取三四片红枣糖饼捣碎,又添红茶。沸水一冲,浓香扑鼻。这才唤煋缪:“雪一次比一次大,实在难出门。过来坐,暖暖身子。”
“叫他们在外间再添些炭火。殿下很冷吗?”
“过来。”
煋缪依言坐到四殿下旁边,捧了喝。又听到教训:“你自己说这画室冷不冷?方才递笔,手凉的是谁?懒得一再说你,把我照顾周到之前,先管好自己。”
他身着一件梧枝绿的丝绵马甲,立领白绒,衬出一截透红细腻的脖颈。画室一片重色,煋缪清凉于此,又活脱脱单薄两圈。代夫人弱柳扶风,连同一副绝美容颜都给了小儿子,他两个兄长好看是好看,但更多像父亲,形而刚勇,过折易裂。可最不像的,偏偏是最像的,四殿下从忧思康健,又辗转眼前人的来日。
煋缪的来日,便是他的来日。
四殿下轻笑道:“现在澒同都爬到我头上。他母亲胆大一次,谨慎一辈子,妃位来之不易。”
“不过妃位。三皇子入朝久了,面子而已。”
“面子?”殷陆杙倒也懒得矫饰:“他有什么面子。”
“也有乐处。皇后一次贤良淑德,换一辈子如鲠在喉。这妃位,刺的是她陈年之痛。”煋缪明朗了些,唇角微挑:“殿下难道不开心吗?”
“好戏那么远。”
“不怕远。”煋缪坚定道:“天下好戏等着您看。黎北已经补位,胭珀事发之地,怎么要指派一位资历深的清正之臣下来。如今迟迟未定,我看倒不是人选的问题。按照惯例,中央下派正位,地方为副位,可罗明潘已经升任正司揭,等人来了,谁高谁低?”
“等改制。”四殿下不吝啬满足于煋缪冰雪聪明,他点头:“监督之职权位大于地方主事官员,势必影响平衡。大沂不能再有第二个魁聂臣。”
“柳荆芥却源源不断。”
“没有绝对廉洁,也没有绝对污吏。”四殿下再添水,顺带给煋缪放几颗桂圆肉到人杯里,神情偏离。
“殿下在想什么?”
“多谢柳荆芥。果然野心不止在脸上。”
曹箐瘫坐在椅子上,并不雅观。毛笔夹在指尖,转来转去,直到落到纸上大片墨渍。他扶着桌角猛坐直:“我只是无法想象。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曹兄什么出身?”
“什么?”
曲栖星手下不停:“我也曾不解。”
他手是娇养经年的白,指骨伸展,不乏劲道。官职所在,一手正体又快又稳,偶有笔锋轻泄,难掩宽宏。“直到我了解到一座翡翠矿的概念。”
“柳荆芥行贿的那座费翠矿定级为六乙等,在胭珀,很多名矿都已衰竭,六乙等已属难得。当年略低一二级的矿山交易,均价十八亿墀丝。在糜州老家,十八万万可充当半年税款。随我来京的厨娘,每日采买不超过四百,一同长大的随侍,彩礼一枝金钗不过一万六千,他攒了两年。”
曲栖星搁下笔,十分淡漠的说:“曹兄当知晓,魁聂臣自寒门。”
“柳家不过是司寇一族的附庸,出手便如此阔绰。看来魁聂臣死有余辜,蠢,实在蠢啊。”
曲栖星合上书面,拿瓷砣细压平实,才道:“曹兄未闻,司寇为给一个交代,柳家直系自裁于府中,旁系迁出京城。”
“亲自砍断左手右臂,司寇家疼死了吧。近两年司寇府的确风光了些。”
“隆京百贵,还没有哪个家族可以顶替与之石、粟两家维系平衡。另司寇氏世代忠心,若因附庸大毁根基,百害无利。”
“旁系外迁,意味保留血脉,且又是体面的死法……曲兄,隆京无动荡,你说这个交代,真能代表司寇家仁慈?”
“说不定是柳荆芥一人之举,不加多牵连。”
“曲兄不善玩笑。”
曲栖星不置可否,他起身把刚整理的批文拾在手里道:“吏督司与户部稍后来议事,我们旁听。曹兄请吧。”
曹箐抬眸,少见的露出带有压迫的审视目光,这会完全是被曲栖星的深不可测给激怒了。他青云直上,年少轻狂,却只能日日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他实在忍得太辛苦了,曹箐冷笑一声,直接了当问:“同是秘书使,曲兄竟知如此多内情?”观察那双凉寡的眼睛,并无往常的带了点笑意,又刺激的多了些,他直接上前抵在门框,拦住去路道:“曲大人,我视你为知己,你却对我诸多防范,未免……”
曲栖星始终云淡风轻:“我意纾解曹兄,谁知曹兄聪慧过人,深思出了别的东西。”
曲栖星腰身很直,仪态深入根骨,他不退反进,笔挺挺的立在曹箐眼前,才小声道:“待室隔音尚好,但出了这个门,还需谨言慎行。”
“隆京,长靖宫,敕清殿……咱们身处此地,是天下风波中心的中心。我是为知己好。”
“……多谢”
“曹兄不问了?”
“我无权无势,你也是,所以我也不害怕。”曹箐沉吟半响,反身豁得推开门,得意笑道:“只是,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得曲大人避讳呢?我——猜猜看。”
“请便。”
“觉得我不识好歹?”
同是秘书使,其实当真不同。曲栖星的官服叠穿两层紫泊纱所制的折领衫,黑碧玺镶嵌两襟,奢而不扬,肃穆翩跹。从他身边走过时隐有流光,时刻体现宠臣殊荣。曹箐看着曲星的背影,眯了眯眼:“……还真是不识好歹。”
曲栖星只当没听见。在他不甚丰富的交往经历中,无论身居高位,抑或泛泛皂隶大多都秉承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这似乎是自保的本能。关乎利益,哪怕是未雨绸缪般的牵扯,也自当表面客套到极致,生怕留有后患。所以曹箐的不拘泥,且不拘泥的聪明灵巧,实在太亮眼了。
这大概也是能得皇帝垂青的原因。可惜他不是皇帝,招架不了这种不顺常理的绝世人才。
只得当做没听见。
体会不到针锋相对的乐趣。他追上去,去嗅宠臣身后亨通贵气。
“曲栖星,你别这样。”他说:“否则我会认为你,已经归于阵营。”
两人一前一后,却形同陌路。曹箐极为认真道:“眼下隆京,我不认为有好的追随。皇帝年少继位,他的选择需要太多时间来斟酌笃定。大皇子出身正统,万民爱戴,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标准的储君人选。但标准,只是标准。”
曲栖星停住。他眼观一圈,沉声在曹箐耳际:“八岁赐德名宣瑶,十七岁进行修台,掌管百姓杂生。别说结党营私,他甚至从未踏入权利中枢,打交道最多的是隆京的碌碌百姓,一清如水,多年积攒的唯有亲政爱民的芳名。芳名可重可轻,轻不过浊泥荷叶,重,只怕是日月交辉更迭。”
“至于三皇子,我们一会便见到了。”
“嗯?”
两人已经快出长廊,实在不宜长谈,曲栖星突然一笑,笑的极淡,从眉眼勉强的温润。“曹兄。不要高看我,也别小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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