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三尸蛊蠹经》不被封禁简直天理难容。
八部七十二类,共计五百六十四种蛊虫,每一种不仅记载详尽,细微之处还绘有图例加以区分。若只是介绍外观倒罢了,偏偏连培养和使用的法子都一五一十描述出来,又贴心注明了“梦中引发可无痛吸髓”、“昏迷七日暴亡”、“潜伏三年极难察觉”等字样,仿佛在手把手教导怎样害人,唯恐后来者学不会似的。
此等逆天之物居然有抄本流传于世?李少君就这么轻易送给她了?
安陵神情凝重,先检查书本身,没发现异常;再回忆交易过程,虽有欲擒故纵之嫌,不过缘由解释得通。哪怕是抄本自身来路不明、李少君急于销赃,但只要她行事磊落,真追究下来也是无心助长之过,摊不到什么罪责。
即使如此,她仍旧不踏实,腾空桌面将书捧上去,找不到香炉就拿夜明珠代替,然后跪于案前合掌拜了三拜。
“祖师在上,弟子以道心起誓,绝不仰仗此经胡作非为,否则甘愿以身谢罪,天地为证!”
发完誓,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安陵仰倒陷进软枕堆里,满足地喟叹一声,支肘掀开书页。
扫一遍目录,没有。
咦,漏看了吗?
她翻个身侧倚着,指尖点在字旁一列列划过。
还是不见。
奇怪,听名字也不冷僻,怎么会找不到?她不信邪,挑了几种字眼相近的逐个翻看,无一例外,全都毫不相干。
抄本不全?古籍没收录?情蛊是那厮的骗局?安陵绞尽脑汁,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思来想去,只得先将《三尸蛊蠹经》收起,又去景衡给的那堆读物里翻找。其中一卷关于志怪轶闻的闲书,抓着边缘掂起来手一抖,恰好显出痴男怨女下蛊后缠绵悱恻的记载,她把其余看过的没看过的分类归置到书箱,单拎出这册躺回软榻。
第一篇很无聊,蛊虫那部分一笔带过,剩下全在讲一见钟情后求而不得的单相思。
第二篇更凄婉,前半段一直哭哭啼啼,什么你捅我一刀我还你块肉,她“噫”一声拿远,深呼吸缓了缓,强忍不适继续看下去。
第三篇……
第四篇……
待到斜阳残照,日暮西山,树林黯淡成阴影,安陵深深打个哈欠,扭头眺望远方。熟悉的身影依旧了无踪迹,她轻叹一声,将正读那页倒扣在桌案,取下夜明珠,怀揣蛇形灯台偎着靠枕浅眠。
无知无觉中,好像刚睡着不久,一道光忽然擦过眼帘。
“……谁?”
知觉归位,但身体还昏沉着,女孩发出点模糊鼻音,捂嘴起身时哈欠连天。那亮斑迅速减弱,盈盈脉脉,像是一汪清浅月晕。
“抱歉,晃到你了。继续睡吧。”
这嗓音一入耳,安陵瞬间清醒,忙搓把脸堆起笑容。
“师父!你回来也不叫我。”
“看你实在太困,不忍心。”玄离撩袍在对面落座,斜倚凭几,打个响指,楼中嵌于各角落的夜明珠相继点亮,“今天去哪儿玩了?闹得这么疲惫。”
“也没什么,就是逛园子,和兄长、成康他们一起。”
“成康?哦,是景衡身边那名弟子?”
见她点头,仙者欣慰笑笑,随意翻动着纸张,惆怅语气中透出些许揶揄。
“安陵长大了啊,和新朋友相处不错?”
“我又不是小孩子……”话说到一半,安陵猛然注意到他手中是哪本书,霎时领悟到言外之意,笑容一僵,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后半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
“书是兄长借我的,我向他讨要是因为……其实、我……”
刚起个头她就后悔了,真实缘由不能说,单凭表象不是越描越黑么?女孩急得语无伦次,舌头差点打结,拐了几拐,倏地灵光一闪:
“因为情蛊!”
“嗯?”玄离有些意外。
“对,情蛊。成康说他读到了一个故事,某人痴迷于一位仙子而不得,思恋成疾,却靠什么情蛊抱得美人归。兄长和我都不信世上有此等奇物,他就把书借给我们看。”
讲完这一句,安陵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夸赞自己。左右玄离不可能找成康求证,岂非任她胡诌?想通这点,她冷静下来,控制好面部表情,抬头望向仙者时脸上困惑不似作伪,诚恳拿捏得恰到好处。
“师父,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显而易见,玄离并未起疑,像所有乐于给弟子解惑的师长那样温和微笑着。
“有,不过‘情蛊’是通俗叫法,本名为‘子母磁石蛊’。”
子母磁石蛊!
书目里就有,分明看见了,怎么当时没联想到是它呢?安陵懊悔不已,在掌心狠狠一掐,接着好奇歪头道:
“是因为里面有磁石?”
玄离略作沉吟:
“阁中夫子给你们讲过巫蛊术么?”
“没有。”
“此物由一对蛊虫组成。持有母蛊者,对服下子蛊之人具有强烈吸引,令对方亲近自己就欢愉、远离就痛苦。时间一长,子蛊会逐渐瓦解寄主意志,把他彻底变成任由母蛊摆布、言听计从的傀儡,如同磁石般与母体牢牢吸附。”
他呵一声,拍打着手中书本,罕见地露出几分嫌恶:
“许多人不知其中弊病,亦或知道但不在乎,图一己之利播种蛊虫,换取虚假的海誓山盟,受害者不计其数,‘情蛊’之名便由此而来。偏生有无良之辈,颠倒黑白,强词夺理,为此等卑鄙行径诡辩,美其名曰一往情深——哼,一具满足私欲的傀儡罢了,连人都算不得,何谈真心?这种书你少看为妙,归还时也记得提醒成康。”
安陵深以为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思索片刻,又问:
“这么歹毒的东西怎么从未听说过?难道不该让大家都了解其危害小心提防吗?”
“现在很难见到了。”
“欸?”
“曾几何时,巫蛊尚属正经流派,偶有风波也只是小打小闹。直到心术不正之人盯上了当时的帝王,离间君臣,戕害百姓,掀起好一场腥风血雨。”
玄离侧目沉浸在回忆中,掐算须臾,不确定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大约是六百年前的事,幸而凡间最终稳定下来,算是有惊无险。仙界痛定思痛,将巫蛊列为禁术,只有极少数宗师获准可以继续炼蛊,且非特殊情形不得擅用。”
安陵眼前一亮,双手撑上桌案:
“所以私自持有蛊虫不合规矩?被抓到会受惩处吗?”
“不会。”
“为什么?”
“论迹不论心,那场巫蛊之祸便始于构陷。倘若有人趁你不备,先陷害后告发,一旦搜出蛊虫,人证物证皆在,我罚是不罚?”
“……您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
程昭那老匹夫居然没唬人……难道唯有抓现行这一条路吗?
安陵靠回软枕,仰望着彩绘木梁忧愁叹息,下意识揉揉隐痛的腹部。这动作她今天做惯了,纯粹顺手为之,但仙者何其敏锐,当即发现不寻常之处,关切道:
“身体不舒服?”
女孩顺着他眼神示意看去,察觉到纰漏,暗叫不好。
“啊,那个……”她装作腼腆一笑,搔搔后脑勺,“有点饿。”
玄离微怔,旋即闭目拍拍额头。
“瞧我,进门光顾说话,忘记正事了。”
说着,他挥袖变出一提食盒,逐层掀开,碗碟很快摆满案几。鱼肉果蔬俱全,是普通的家常样式,热气腾腾,仿佛刚出锅一般。安陵傻愣愣看着,仙者见她不动,拿起银箸反手递给她。
“不是饿么,快吃呀。”
安陵咕噜咽口唾沫,举起筷子,又瞧见他面前空空荡荡,于是踌躇停下。
“师父呢?”
“辛辛苦苦主持廷议,蓬莱还能缺我一顿宴席不成?正是因此回来晚了。”玄离笑笑,“料想你白天没吃饱,刚好这些菜肴无人取用,顺便捎了一份,你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多谢师父!”
安陵绽开笑容,夹一片嫩白鱼肉小口咬碎,数着数咀嚼十五次,喉咙一滚咽掉肉泥。等待几息,胃里没有传来任何不适感,她放下心,再去夹第二块。
玄离看得啧啧称奇。
“你什么时候吃饭这样斯文了?”
“细嚼慢咽不好吗?”女孩眨眨眼,叨起炖至软烂的排骨。
“好啊,当然好。”他笑眯眯应下,抽出折扇摇一摇,语气颇为感慨,“出来一趟就是不一样,果然长大了。”
鲜美滋味萦绕在舌尖,安陵抿起嘴含蓄闷笑,笑着笑着又心头一酸,默默垂下眼帘。
上次像这样还是她初入通灵阁时,仙者亲自送饭,坐在一旁说说笑笑陪她吃完,四四方方的庭院就是整片天地。转眼五年过去,场面似曾相识,人没变,可境遇天翻地覆。情蛊、化天阁、首阳遗民,乌糟糟的事阴云般笼罩,压得她喘不上气,想倾诉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躲藏在片刻安宁中寻求慰藉。
不过终究算是熬出头了。等群仙宴结束后回去,先以准备及笄礼为由告假,拖到小满,经脉无论如何都该修养好了。届时有师父在,不仅能学法术,还能解除禁足继续习武,朔榕总不会连这点颜面都不给。至于那劳什子蛊虫,一旦远离蓬莱,谅他们也不敢追到太白山撒野。
区区文铎……哼,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安陵勾唇轻笑,咽下这块煎萝卜,按一按上腹,估摸有七八分饱便收了阵仗。她擦完嘴拿起陶杯,见里面空空如也,正欲起身,玄离已隔空招来铜壶。
“嗯,怎么是白水?”
安陵惶然接过,小声解释:
“下午喝多了茶,怕晚上睡不着。”
“那我煮些安神的花茶?”
“天色已晚,师父不必麻烦……”
“这有什么,还跟我客气上了。”
仙者扇不离手,抬腕一勾,角落里的三足小鼎自行蓄满,不消片刻便咕嘟嘟冒泡。十余种药材相继加入,在鼎内涡旋中浮浮沉沉绞出汁液,将汤色染得清亮。待火候恰到好处,他又是一挥扇子,琥珀色茶汤凭空飞起落入杯中,雾气弥散,淡雅花香随之扑鼻。
“尝尝看。”
安陵受宠若惊,双手捧起陶杯献给他。
“师父先请。”
“谦让什么,就是给你煮的。”
“可是……”
“味道不喜欢吗,那换一种?”
“别、别,我喝!”
安陵生怕他真去再熬一锅,连忙仰头灌一口,立刻闷哼出声,忙吐出舌尖呼哧哈气。
“小心烫。”
玄离推来一个空瓷碟,眨眼间凝出几块碎冰,女孩拿起来就往嘴里丢,腮帮子左右鼓动,声音含混不清。
“……福泥……嚎……”
“不疼了再说话。”
恋恋不舍舔几下,安陵吐出冰块,用手接住放回瓷碟,缩起脖子自下而上瞄他,谨慎道:
“师父待我似乎有点太好了。”
“嗯,不喜欢吗?”
“倒也没有。”安陵小声嘀咕着,半吞半吐,“就感觉……些许别扭,好像哪里不对劲……闹得我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玄离闻之默然,轻轻合拢扇子,从倚着凭几改为正坐,面容沉静如水。
“安陵,有件事需要和你商量。”
“您说。”
“你有没有觉得近两年格外冷。”
女孩略一琢磨,点点头。
“确实如此。去年夏天就落了雪,我还以为是心殿接近山顶的缘故。”
“心殿比山下凉爽不假,但远没有夸张到这种程度。”他轻叹一声,“青州一带突降暴雪,九个郡、四十多个县全部受灾,庄稼颗粒无收。关中受灾稍轻,但那片本就连年战乱,最后糊口的希望掐灭了,眼下已是十室九空。”
“有办法救灾吗?”
“在筹粮,但杯水车薪,这窟窿太大。且天象预示三十年内会一直冷下去,难说何时才能恢复,单纯开仓赈粮只会坐吃山空。”
她面色凝重,不自觉攥紧拳头,斟酌片刻,道:
“那师父的意思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计划培育几种耐寒谷物并在凡间推广。即便短期内没有成功、未能在三十年间帮上忙,但种子可以储存起来,以备日后遇见类似灾害时使用。”
“这办法好!”
安陵猛一拍大腿,呲着牙呵呵笑,连杯中汤水洒出来少许都顾不上,随手扒拉几下颜色浸深的衣摆:
“我才学会种花草,却不知谷物该怎么培养?”
“我也不清楚,所以与文铎商量,决定从化天阁请一位精通草木之道的高人主持这件事。”
她一僵,所有细碎动作凝固,缓缓抬头。
“……青荷?”
“你认识她?”玄离诧异。
对上了,都对上了。安陵闭了闭眼,狠掐一下腿肉,重新扬起笑容。
“逛园子时偶然结识青荷仙子,说过几句话。师父要请她到太白山做客吗?”
“太白山没有开垦的耕地,李少君倒是有一处田产,在丹阳郡江宁县,今日廷议他主动提出借地。明天我就与青荷仙子动身去江宁,一来勘察周边有无隐患,二来布置掩人耳目的法阵,三来助仙子搭建温房,总之需要忙上一阵。”
她脸色一变:
“等等,那我呢?”
“群仙宴尚未结束,你在化天阁多待些时日,等事情处理完就回来接你。”
“我也要去!”
“安陵,我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留在蓬莱不好吗?有景衡他们陪着,还能认识新朋友。”
“我不喜欢这里。”
“那便回太白山。”
“然后被关在心殿不许出门?”
“朔榕那边我会写信解释。”
“可下个月就是小满!”
“砰”一声,安陵把陶杯重重磕在案上。
“说好陪我过生辰,说好及笄之后留下不走。好,现在四海有难,师父以天下为己任,这些都可以暂且不提——但您不能连跟着去的机会都不给我。苦点累点没关系,你们受得住,我当然也能。为什么非得抛下我一个人?”
“你帮不上忙,跟去又能如何?”
安陵微微一颤,倏地红了眼眶。
“所以你只是嫌我没用?”
“……”
玄离不说话了,沉默半晌,低声道:
“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带你去也是为你好。”
她嘴角抽动,扯出个喜不像喜、悲不似悲的笑容,由坐转跪,双手交叠,慢慢趴下去叩首。
“恳请师父准许弟子随行。弟子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你——唉,何至于此。”
玄离叹息,绕过案几靠近想把她扶起来,却不料女孩瑟缩一下躲过了触碰。安陵低着头自己爬起来,飞速将碗碟收拾进隔层,继而提着复原的食盒欠了欠身,扭头往楼下走。不一会儿,院内传来水流涮洗的动静,哗啦哗啦,回荡在静谧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他踟蹰再三,手扶露台栏杆探头,试探着对下方说:
“我答应了,你上来吧?”
水声停止,无人应答。
“……我先回屋了,你早些歇息。”
几息后,哗啦声再度传来,甚至比先前更响。
安陵:只要师父跟我回家远离青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玄离:那个,我要与青荷仙子一起出差,这次就不回去了
安陵:(手抖,战术摘眼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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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木瓜(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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