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仙者刚推开屋门，几步之遥的女孩立即抬头，恭敬起身揖拜。
“师父早。”
“你……”
玄离愣住。
昨晚他便感应到安陵未进卧房，水流声响了许久，而后径直回到露台，再没挪过地方。他以为对方更喜欢在软榻入眠才会如此，可面前之人气息萎靡、眼下乌青浮肿，分明是熬了许久的模样。
“你怎么不回屋，在这里作甚？”
安陵略向前倾，拘着双手：
“难得要随师父出远门，太兴奋了睡不着。”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玄离心虚目移，掩饰般轻咳两声。
“昨天的事我想了想，的确是……”
“昨日弟子出言不逊、多有顶撞之辞，事后细想深感懊悔，特来向师父请罪。”
说着，她两手交叠举至齐眉，躬身再拜。仙者眯起眼睛，平淡地停顿一息，脸上浮现出沉思神色，进而轻快微笑着把她扶起来。
“真不生气啦？”
“本就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师父切莫与我计较。”安陵乖顺抬头，眼眸清亮，软声软语撒着娇，又因难为情似的腼腆笑笑，“还有师叔让我闭门修行，我明白是为我好，只是慌乱下口不择言才……您可千万别告诉她。”
“这种小事过去就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玄离揉揉她脑袋，刚抬脚往露台走，女孩抢先上前摆正凭几，取青瓷倒好茶水，再放下竹帘遮挡日光，然后转头去照顾炉中炭火。茶是他喜欢的口味，水温也正相宜，玄离愣愣看着被塞进手里的杯盏，目光移向片刻不停的身影，抿了抿唇，莫名感到几分不自在。
“那什么、你别忙了，不是没睡好吗？趁现在休息一会儿吧，出发前喊你。”
“不过醒得早一点，谈不上困。”安陵眉眼弯弯回头，瞥见他杯中空了大半，提壶来补，“师父准备何时启程？”
“约好辰时见面。”
“难怪冥冥之中感觉该醒了，若像平时一样赖床怕不是会耽误正事。”
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至临近日出，正说到兴起，檐下铜铃突然狂风骤雨般叮咚作响，又在仙者一挥手下戛然而止。院内毫无预兆浮现出两道身影，玄离放下瓷杯坐正，从栏杆缝隙间居高临下望着访客，佯嗔道：
“有门不走，非要故意触发警示，大早上扰人清静。”
“这不是在帮你检查阵法缺漏么。”
文铎大笑，身形一掠，再出现便到了露台之上。其侧后方，女郎身穿渌波半袖、杏粉长衫，腰系垂绦锦带，缃绮长裙窸窣摩擦，在光下折出茱萸暗纹，娴雅端庄又不失清丽。她盈盈一拜，巧笑嫣然，凌云髻上的金钿玉胜在这绝代风姿下黯然失色。
“青荷拜见玄离仙君。久闻仙君大名，今日有幸相会。”
玄离微微睁大双目，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惊艳之意，停顿半拍，呼出一口气，谦逊还礼。
“仙子谬赞。”
二位仙者同上软榻分坐两旁，青荷眼波流转，未待开口，脚边已多出一件漆枰。女孩将她让进坐席，又从橱柜中取来耳杯为三人奉茶，随即躬身退回玄离身旁，低着头跪坐于下首的蒲团。
文铎呵呵一笑，看着女孩道：
“这是你新收的徒弟？瞧着倒是文静，叫什么名字？”
“安陵。这孩子怕生，和人混熟悉了会活泼许多。”玄离莞尔，朝她递个眼神，“文铎是化天阁阁主，也是我多年挚友，不必紧张。”
安陵应一声是，口中念诵祝词俯身叩拜。文铎挑眉，低声笑笑，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她，意味深长道：
“文静好啊，不像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整日就知道在外逞凶斗狠、惹是生非，可教我操碎了心。”
安陵面色不改，但脊背绷紧了，两手握拳置于膝上。
“怎么，有景衡还不满意？说出去不知得惹来多少嫉妒。”
“景衡自然与其他小子不同。”文铎压不住嘴角笑意，双手捧杯正欲饮茶，倏忽一怔，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景衡曾多次提起他在你太白山认过义妹，就是名唤安陵的。莫非正是这位小娘子？”
玄离一愣，低头看她：
“你先前见过景衡？”
安陵倾身：
“回师父的话，五年前弟子赌气出走，是兄长率先找到并带我回山。”
“竟是那时候？好啊，如此说来，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了。”文铎笑吟吟插话，转而望向玄离，“你此去江宁难免分身乏术，便将安陵留在蓬莱多住些时日吧，我让景衡带她游玩几天认识一下同辈新秀，以后彼此间能有个照应。”
“我原本也是这样考虑的，奈何安陵不太乐意。”仙者无奈叹气，扭头又问，“你真不想留下吗？化天阁五座仙岛，除蓬莱以外的四座你还没有去过……”
安陵忙膝行两步，水汪汪的杏眸仰视着他，语速染上几分急切：
“弟子愿追随师父左右！”
“罢了，既然不肯赏光何必强求？你独来独往惯了，又不喜杂役伺候，难得有人照顾我也放心。”文铎冲他微笑，随即瞥眼嘱咐女孩，“你师父为仙界殚精竭虑，你须悉心侍奉。若有怠慢，误了大事，可担当不起。”
“安陵最为乖顺，有这闲话，不如对你那不称心的弟子说去。”玄离揶揄。
一杯茶饮尽，文铎告辞，玄离将他送至曲折小径处，两人立在桃树下把臂交谈片刻才依依惜别。安陵高居露台，将画面尽收眼底，神色淡淡，仿佛泥塑木偶。等前者乘风离去，后者折身上楼，在楼梯口一露面便拱手作揖，爽朗笑道：
“和文铎交代了一些事情，让仙子久等。请上座。”
“不敢，还是仙君请。”
青荷惶恐，连连推让，但架不住他盛情，最终勉强侧身落于上首。安陵适时呈上新茶，端了旧杯盏要下楼，青荷刚安座便匆匆起身欲言又止，玄离看在眼中，抢先开口：
“安陵，稍后再收拾吧，你过来一起。”
“喏。”
女孩放下托盘，把蒲团搬到软榻旁边拢膝跪坐。
“想必仙子已知晓请你出山的缘由？”。
青荷忸怩低头：
“仙君折煞我了，一点养花弄草的手艺，谈什么出山不出山的，能为仙君大计贡献绵薄之力是青荷之幸。”
“欸，此言差矣。而今天降丧乱，饿殍遍地，倘若能种出适应天灾的谷物，仙子救民于水火居功至伟，与在下何干？”玄离笑容和煦，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莫要有负担，仙界襄助凡间从未间断，此番筹划只是从长远考虑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即使终难如愿亦俯仰无愧，仙子不必自责。”
“仙君有如此心胸，妾身感佩。”青荷婷婷施礼，温婉微笑，“难怪能教养出安陵仙子呢，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叫我安陵就好。”女孩点头还礼。
玄离目光梭巡一圈，饶有兴致道：
“说来也巧，文铎推荐仙子担此重任时我尚且不知，回来一问才发现你们认识。此番就带上安陵吧，如果我不在时仙子有话想说，告诉我徒弟也是一样的。”
“全凭仙君安排。”
日上三竿，一切准备就绪，因需横渡东海，驾云之事便完全交给玄离。青荷羞惭于自己帮不上忙，垂手立在一旁好不尴尬，反倒是玄离宽慰她说人各有所长，仙子待到用武之地才好施展抱负。他略微偏头，半张侧脸尽显饱满骨相，谈论远志时神采奕奕，衬得那双眼睛澄明清亮，一派风流气度。
“……仙子以为如何？”
“啊、对，就依仙君所言。”
青荷心中一荡，回过神支吾两声，两颊微红，不自觉撇脸看向别处。这一转眼，正瞧见始终未发一言的安陵盘膝而坐，挤在云团边角，头埋于腿间一动不动，睡得正酣。她轻嗳一声用目光示意，仙者斜眼一瞥，勾指将那处外缘延伸两尺。
“无妨，不必管她。”
刚过午时，速度放缓，玄离在天上徘徊，手持舆图掐算，随即朝某个方位按云降落。一座小巧城郭赫然映入眼帘，城墙简朴陈旧，长宽均不足千步，其内皆是低矮的夯土瓦房。三人落地后隐去身形，在闾巷间七拐八拐，最终止步于路尽头的茅檐柴扉。
玄离取出枚玉牌，伸手一点，那物唰的化作流光融入木门。伴随灵气波动，数道阵符显现，又在下一息发出清脆破碎声，门板随之敞开。
“仙子请。”
一番谦让，青荷拗不过率先步入庭院，安陵紧随其后，经过时悄悄瞟他一眼又迅速低头，侧身擦着对侧门框挤进去。等到玄离也跟进来，门扉合拢，流光飞掠而出，在他手中又化作原先的玉牌。
“这阵法可以识别气息，从现在起只有我们能进出，不必担心凡人误入。”他解释道，“住处粗陋，比不得蓬莱气派，只能委屈仙子选一间下榻了。”
说是粗陋，这小小的二进院落倒也收拾得干净，一应陈设俱全，井井有条。青荷不好意思做主，视线一转，含蓄对女孩微笑：
“安陵先挑？”
“全凭师父定夺。”
“绕了一圈还是扔给我。”玄离无奈，环顾四周，提议道，“那就请仙子住东厢房，安陵住西厢房，我入夜后寻一僻静处打坐……”
“我想和仙子同住。”安陵忽然出声。
玄离迟疑，青荷探头向门内张望几眼，也表示赞同：
“让安陵与我做个伴吧，我瞧这厢房里外有两条床榻，足够住人了。仙君劳苦功高，岂能连卧房都没有？”
于是就这么定下，三人各自回房收拾。
安陵一进门便扑上外间小榻，软趴趴窝着，像是没从困倦中缓过劲。青荷见罢，笑而不语，转入里间安放行李。等整理完出来，女孩还在歪扭着闭目养神，她微哂，轻手轻脚走过去想逗个乐，不料刚靠近两步，对方立即睁眼打量她，然后主动往旁边挪，空出一半榻沿。
逗弄不成，青荷歇了心思，落落大方坐下。
“怎么困成这样？像昨晚没睡似的。”
“看书没注意时辰，熬得晚了。”安陵又腾出几寸坐席，“仙子找我何事？”
“当日苗圃一见相谈甚欢，现下又同住一屋，我们果真是极有缘分。”青荷笑靥如花，半侧身行了一礼，“我初来乍到，虽久闻玄离仙君尊名却并不懂他的忌讳，今后恐有冒犯之处，还望你能及时提点我。”
“仙子无需多虑，家师仁厚，最不讲什么规矩，以平常心待之即可。”
青荷捋腕褪下一对绞丝玉环镯，不由分说，笑吟吟牵起她的手往上套。安陵急忙推拒，她“欸”一声摇摇头，颇不赞成：
“初见时我就想说，你这一身也太素净了些，女儿家不施粉黛便罢了，岂能连简易的首饰都没有？旁人会看轻你的。我平生没别的爱好，除了侍弄花草就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如今妆奁中存下不少，你相中哪件就拿去戴，不必客气。”
“使不得……”
“喜欢就收下，不喜欢等玩腻歪了再放回来，有什么使不得。”
安陵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双臂都套上玉环，神情几番变化，最终低声道了谢。青荷捏捏她脸蛋，展颜一笑，正准备另说什么，外面传来笃笃叩门声。
“仙子方便否？”
青荷应声，噙着笑去开门，玄离立在阶下三尺以外，遥遥拱手：
“叨扰仙子，房屋布置可还称心？”
“多谢仙君挂怀，都安顿好了，刚才与安陵玩闹呢。”
“不打扰便好。我查看舆图，发现此间田产在城郭十里外的山脚下，鲜有人迹，且上次勘验已是五年前，难保不会荒芜。眼下天色尚早，仙子若不嫌辛苦可愿随我前往一观？”
“仙君一路驾云尚不觉劳顿，哪里轮得到我叫苦喊累？”青荷笑道，“现在启程么？”
“对，今晚或许能商讨一二，尽快定下计划，缺什么东西再就近让其他门派调拨。”
玄离嘴上说着，倏忽察觉到窥探目光，视线一转，安陵躲在青荷身后，手扒着门板露出半张脸，乌黑瞳仁在阴影中微微发亮，正平静注视着他。
“……安陵，你留在城中随意逛逛吧，我们最迟傍晚就回来。”
女孩默不作声，点点头，仍旧杵在那里。玄离扯动一下嘴角，摸摸鼻子，意识到漏了什么，反手抓出一捧碎银粒递给她。
“餐食你看着解决，想要什么尽管买，若银两不够等回来再找我拿。”
她趋步上前接过，很小声道了谢，转身钻进屋里不见人影。玄离不由自主松口气，重新提起笑容，比个“请”的手势让青荷先行，二人相继腾起云雾离开。
最近在断糖减肥，很明显地出现了精力不济的情况，所以一直无法全身心投入码字，效率低下，先给大家说声抱歉（土下座）
按剧情估计木瓜篇三十章以内能完结，这一章过渡，下章还是回到安陵视角，再轻松一会儿就该下刀了，希望大家稍微有点心理准备哈（苍蝇搓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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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木瓜（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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