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头枕手臂紧盯房梁,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搭上膝盖小幅颠着。等外面没了动静,晃动的腿一顿,她翻身坐起来,鬼鬼祟祟躲在门后从缝隙间向外瞄。
没人。
她呼出一口气,瞬间松懈下来,歪斜两步扶住墙。
为防一觉醒来人去楼空,她前一晚整宿没合眼,纵使路上断断续续打盹也没补回多少,反倒窝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堪。不过好在成效显著,昨夜趁玄离回房,她仔细研究过那本《三尸蛊蠹经》,对其中关于情蛊的描述已是倒背如流,正巧自己留下看家,此刻不搜更待何时?
至于师父那边,想来只是勘察地势而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料青荷不会选在此时下手,不跟去也罢。
安陵甩甩头,走入里间翻箱倒柜寻找,床铺、衣橱、纱灯,尤其没放过妆镜台上那足有五层高的箱奁。然而其内只有金银珠玉和各色脂粉,连首饰的夹缝和雕花都挨个验过,全不见书中所写“母黍子粟,其色金黄”的蛊虫。
莫不是随身携带?也对,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谨慎些是应该的。安陵回忆一遍自己今日的言行举止,确认应该没露什么破绽,只能归结于青荷小心,于是忿忿锤着桌子思索对策。腕上那对绞丝镯震出喀一声脆响,她一惊,忙捋下来对光检查,确认没有裂纹才松口气。
毕竟是青荷心爱之物,在彻底翻脸前,她不想把事情做绝。
正如师父所言,这世上许多事论迹不论心,不管有没有起过歹念,没做就是没做,断不可以罪论处。前日在晴雪园,青荷虽未拒绝那厮提议,但终究没有应声附和,收下这蛊虫亦不知是何盘算,若贸然将其一杆子打死,万一真冤枉了对方岂非罪大莫及?
再者依照记载,最佳的下蛊方式是让受害者内服。既然搜不到蛊虫,只要牢牢看住饮食,一旦青荷动手不愁抓不到现行。届时人赃俱获,谅她有何话可说?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控一切吃喝用度。
打定主意,安陵收起玉镯,从玄离给的碎银粒中拣两颗最小的攥着,挎起最大的竹筐离开庭院……
却不曾想刚到市集便出师不利。
摊贩各个面露难色:
“不是我们不做娘子的生意,实在是江宁地小,城内都用铜板买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用银子的,一来找不开,二来我们拿了也不知往何处使。这……”
安陵虽长于凡间,但几乎没走出过深院高墙的谢家坞,并不清楚银两的市值,遇此情形一时犯了难,稍作沉吟:
“您可知有哪家招工?我只想混口饭吃,苦的累的都能做。”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就是不搭话。她有点着急,面朝四周赔笑道:
“再不济您给我指条路也行,附近哪有能捡柴禾或是下水摸鱼的地方?实在是家里无米无炊起不了灶,我空手回去不好交代。”
又是一阵沉默,等待片刻,无人应答。安陵心下默叹,拱手谢过摊贩们准备离开,刚转过身,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嘀咕:
“兴许你可以找袁婆试试。”
“袁婆?”她连忙回头。
“城北袁家,有门楣的就是。”
城北?那不就是他们落脚的庭院附近么?仔细想想来时的确经过了一户人家,青砖黛瓦,门前有石阶,虽陈旧了些,但明显与其他院舍不同,只是当时没放在心上。安陵喜上眉梢,再次感谢众人,提着竹筐往那处赶。
不消片刻,记忆里的院墙近在眼前。她抬头扫视上方,是横着一根褪色的木梁不错,于是“笃笃”叩门。不一会儿,有个约莫**岁的男孩探出头,瞪着眼睛一副自来熟的口吻:
“你是谁啊?来找谁?”
“我找袁婆,听说……”
“大母,寻你的!”
不待她说完,男孩扭过头吆喝一声,便听院内模糊道:
“请客人进来吧。”
安陵跨过门槛,稍稍拔高音量说一句“叨扰了”,随即轻声慢步跟在男孩身后。堂屋房门大开,织布机摆在正中,黑黢黢的木架子吱呀作响,瞧上去怕是比两个她年纪都大。老妇人一手穿梭一手打纬,快得难以看清动作,但见那成型的布一点点卷起来,纹路平整,线条紧致,显然手法极为老道。
这位应当就是,她拱手长揖,行了个见长辈的礼。
“晚辈安陵,拜见袁婆。”
袁婆停下织布,维持坐姿微屈身还礼,转眼吩咐道:
“檀奴,怎么好让客人站着?”
男孩从角落里搬来个小方凳,安陵谢过,提起衣摆屈腿坐下。
“娘子从哪儿来?”
“我就住在附近,这条路走到头的宅子。”
“哦,那宅子可是空置许多年了?”
“可不是呢,今晨才搬进去,一路上雇人赶车花了不少钱,所以我想做点活计补贴家用。乡人说您这里或许缺人手,我这才冒昧登门,不知……?”
她极力做懵懂乖巧状,自下而上掀起眼帘觑着,熟料袁婆听罢只是淡然一笑,张口说:
“莫要捉弄老妪,娘子这一身规矩不是等闲人家能调教出来的,难道会缺钱财么?”
安陵神色一僵,勉强挤出笑容,低下头声音落寞:
“不瞒您说,我们其实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我家郎君姓王,年仅弱冠,家中横遭变故,老使君和老夫人都殁了,唯他侥幸脱身,一路往南来投奔族亲。途中所遇兵匪不计其数,仆从死的死、逃的逃,独剩我伴在郎君左右,原本携带的盘缠也……”
说到此处,女孩哽一下吸吸鼻子,戚戚然抹过眼角。
“谁料那族叔竟如此狠心,面也不见,只打发我家郎君来这荒宅暂住,其余一概不闻不问,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扯谎实属无奈之举,袁婆眼光毒辣,她不敢迟疑,一垂眸的功夫只够编出这个由头。老妇人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安陵装作哀伤侧头拭泪,不经意间一瞥,暗暗观察对方,同时思忖该怎样把故事圆得更可信。孰料还未细想,屋后隔间里忽然传出婴儿哭声,那名为檀奴的男孩抱着一个襁褓钻出来,急切道:
“大母,阿玉醒了。”
袁婆起身接过襁褓,将布料扒开一些,露出一颗顶着稀疏胎发的小脑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闭着眼,正扯开嗓子嗷嗷干嚎,蜡黄肌肤薄得像纸,仿佛风一吹就要刮伤了似的。袁婆哼着小调轻轻摇晃臂弯,见哭声未减,又将手伸进襁褓中摸索一番,扭头说:
“是饿的,把灶上的粥热了。”
檀奴应声,转身推门往厨房走,安陵眉梢一动,跟着跳起来:
“我烧火!”
无人拒绝,不拒绝就是默认了,她感激拱手,立刻追了上去。
院子不大,厨房就在墙边拐角的耳房,男孩在柴堆前挑挑拣拣,脚边是已经选好的细枝。安陵捡起烧火棍,先拨开半湿秸秆,再架起烧焦的木块示意他垫树枝,然后用力一吹,火苗噌的窜起一扎高,噼里啪啦烧着。
檀奴仰面看她,又用眼神指了下烧火棍,朝她伸出手。女孩微笑:
“很危险,我来就好……”
“我够不到灶台,你看着锅。”
安陵一噎,嘴角抽动,把棍子递给他,自己则掀开锅盖,抄起大木勺搅动锅中汤水。粥里的米不多,把沉底那些和匀了也称不上浓稠,稀薄的奶白色,还泛着腥膻味。她忍不住吸了下鼻子,低头道:
“你弟弟……”
“你说阿玉?她是我妹妹。”男孩专注生火,头也不抬。
“呃,这是吃的什么?”
“米粥啊,还掺了一碗刘阿翁给的羊乳。”
那么小的婴儿只喝粥能行吗?你们父母呢?安陵满腹疑虑,但又不愿窥探别人家事,思量再三,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灶台缝隙冒出股股灰烟,锅却好半天热不起来,她皱下眉,悄悄从灶口丢入一团灵气,火势呼的暴涨七分,把檀奴吓一大跳,扑通跌坐在地,仰起脸傻愣愣看着她。
安陵佯装不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点弧度,很快又压了下去。米粥逐渐咕嘟嘟滚起小泡,她拿陶碗盛了递给他,又用秸秆熄灭炉火,然后拎起墙根靠立的斧头,从柴堆里挑出最粗那捆抱着往庭院走。男孩忙问:
“哎,你干什么去?”
“劈柴。”
回答逸散在风中。
堂屋里的啼哭逐渐消失,隔着门墙传来模糊交谈,偶尔传来几声呛咳,不一会儿便是老妇人“呦、呦”哄孩子的轻吟。安陵始终留意着屋内动静,直到此时才放下心,手起斧落剁开最后一块木头,呼口气擦擦额前汗珠,兀自立在那里,冷不丁发出轻笑。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谢家女郎总爱罚她做苦力,尤其是劈柴。她明面上不能拒绝,就省着力气一片片削,同时竖起耳朵听厨娘们偷闲时嚼舌根子,什么东家小子被大白鹅撵了三条街,什么西家娘子放羊时遇见了心上人……诸如此类。
近一年来在山上禁足,浑浑噩噩打发日子,连月份都算不清,更没有余力回忆过去的事。如今做着熟悉的活计,耳边是阵阵低语,她仿佛一下子就从山巅回到凡尘,浸在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中,一边埋怨街头巷尾的嘈杂一边眯起眼睛安详活着。
活着,安陵嘀咕一声,歪了歪头。
入仙门五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鲜活了。
……罢了,多说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总之当务之急是弄点吃的,如果能选择,辟谷丹这种东西还是远离为妙。
安陵叹气,暂且撇开斧头,将满地柴禾运回厨房。正准备挑下一捆,檀奴捧着空碗钻了进来:
“大母唤你。”
“稍等,斧头还在院子里……”
“我收拾,你快过去。”
她无法,只好依言照做,用衣摆擦净手,理一理凌乱碎发迈入堂屋。袁婆依然坐于织布机前,怀里抱着一件老旧书箱,郑重凝视着她:
“你识字。”
这不是一句询问,安陵眨一下眼,点点头。
“读过书?”
“只读过四书五经,略通句读,释义就……”
“会算筹吗?”
“会。”
老妇人随口出几道考题,从书箱中取一副算筹,还没递过来,她已经不假思索报出了数;收起那把小竹棍,再拿出一本边角破破烂烂的书,女孩翻开扫几眼,把书一合,开始叽里咕噜背诵其上的文章。
袁婆听了几句果断喊停,上下打量她,咋舌道:
“真不愧是王氏出身的娘子。”
她含笑不语。
“你这本事足以到建康大户做个女师,浪费在力气活上的确可惜。”老妇人沉吟片刻,又说,“眼下县里没有夫子,你可愿教檀奴读书?不求他以后有什么学问,能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
这进展她可没想到,安陵微怔,正欲答应,转念一想自己也才拜师不久,仅凭肚子里这点墨水会不会误人子弟?于是踌躇开口:
“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我明白,你毕竟要以伺候王小郎君为重,不过等主家放闲再来何尝不可?也不必担心钱财,袁家的礼一定备齐,我再去问问乡邻间有没有想开蒙的孩子,横竖都是授课,多收几家束脩,到时候哪里需要为生计发愁?”
说完,袁婆高声呼喊,不一会儿檀奴便背着布袋、提着竹篮现身。
“这是一斗米,篮子里是萝卜条和葵菜,还有点鲜笋。你先带回去吃,不够再来拿。”
盛情难却,安陵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最终点头应下。
大家好我回来了,鸽了这么久真是抱歉(土下座)
前段时间遇见了一点变故,老实说现在才基本调整过来。这次往后基本上能恢复更新了,但不会很勤,因为现生真的有点忙(再次土下座),只能说尽力而为。
唯一的好消息是经过这一遭我对《木瓜》篇又有了新的理解……大概七章以内能完结?希望这次不会食言(望天)
再次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和支持,我们下章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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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木瓜(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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