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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木瓜(二十七)

二人匆匆赶回,临近院门,青荷从袖中掷出玉牌。那玉牌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柴扉,门板随即泛起莹润光泽,阵法应声开启,任她们畅行无阻。

院中一老一小原本神情紧绷,待看清来人,男孩立刻抛下手中石砖,三两步扑过来,一头扎进怀里抱住她的腰。安陵单手搂住他轻轻拍背,抬眼向老妇人屈身致意,略去原委,只道自己奉师命暂驻江宁,先前种种隐瞒实属无奈之举。袁婆不敢受礼,惶恐唤着“仙子折煞我也”,拉过孙儿便要下拜,她急忙阻拦,顺势扶住袁婆怀中的襁褓。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外面灾患未除,烦请您先带檀奴和阿玉进屋避一避,城里的事交给我。”

“那他们……”

袁婆欲言又止,眼神瞥向空地上两人——正是先前的一男一女,双目紧闭,额上贴符,左右横躺着,像两根梁木桩子。青荷也踌躇不定,递来个询问的眼神,安陵摸了摸下巴,拉着她走向一旁:

“防护阵,你会吗?”

“略通一二,但不知是否对魔管用。”

“有总比没有强……”安陵环顾四周,眼神微动,心中已有计较,“这样,你在门前另布一道阵,我去城里看看,若有人未受侵染就带回院子。已经沾上魔气的,先贴符喂药,安置在阵内观察。即便不起效,有外面那层阵法撑着,至少能保院中无虞。”

“你自己?太危险了。我修为在你之上,要去也该是我去。”

青荷蹙眉,话音未落,便伸手抓住她衣袖,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仿佛一松手人就会不见似的。她眼中满怀担忧,安陵被烫得心头一软,脚步刚要后退,偏生这一下被拉个正着,动也动不得,只得无奈扯出笑容,温声劝道:

“我没学过布阵,也不会画符,此事非你不可。倒是那些入魔的,我跟他们交过手,知根知底,真打不过还可以退走,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从青荷手中顺走符纸与清心丹,一并收入乾坤袋,反手擒棍,神情分外果决,俨然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青荷张了张嘴,纵有再多劝阻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仙子叹口气,唤住跃跃欲试的她,取出一柄臂长的铜剑递了过去。安陵接过,拔剑在手,一抹清光晃得她微微眯眼,面上掠过一丝诧色,随口赞道:

“好利的剑。”

“别人送的,还没用过。”青荷勉强一笑,语气平淡,神色却有些伤感,“我布完阵就去寻你,你……务必小心。”

女孩招招手,甩出桃木符,转瞬冲云霄而去。

……

符云破空,耳边风声呼啸,猎猎作响。天色将暗未暗,街巷空寂,房舍闭户,灰雾如潮,自城南缓缓漫来,渗入江宁每一寸角落。

安陵紧贴墙头滑行,手持夜明珠,在阴暗中生生撕出一线清辉。不断有幸存者循光而至,初见时小心翼翼,待认出是她,或喜极而泣,或语无伦次,如见救星,几近癫狂。偶有沾染魔气之人混迹其中,她瞅准时机眼疾手快,贴符喂药一气呵成,再叫青壮年抬上,沿来时清理过的路,一并送往宅院避难。

途中所遇者语无伦次,不过尚能指出大致方位,安陵遵循指引一路南行,见雾色黏稠,由灰转黑,如墨汁泼洒般阴沉不散,便知晓自己找对了。

清醒的人逐渐稀少,道旁横陈着许多身影,不知死活,唯其上缠绕的黑气经久不散。她粗略估算数目,又看了眼手中所剩不多的符纸,皱起眉,终是咬咬牙,未舍得动用。最后寻到几名伤者,安陵指明道路,遣他们回去避难,然后孤身一人,继续深入雾中。

再往南,情形愈发古怪。先前所见尸体,无论以何种姿势倒下,都能看出生前在四散奔逃,只是被追上后惨遭杀戮,朝向基本对外。可靠近这一带,不仅尸体数量激增,姿势亦千奇百怪:有人扭打在一起难舍难分,有人反身逃往巷内,还有人持刀捅进自己胸膛,面目狰狞,既非自戕,又不像外力所致,倒像是与某种看不见的敌手殊死搏斗。

安陵收符落地,将夜明珠揣进怀中,从腰间抽出宝剑,转着圈四处打量,目光扫过沿途每一具尸身,不时以剑尖拨弄试探,确认无异后再徐徐前行。就这么埋头走着,脚步忽地受阻,她霍然回神,定睛一看,原来是踢上了一方门墩;再抬眼,才惊觉不知何时竟走到一户人家门前。

枯树上残挂几截红布,随风晃动,隐约可见是尚未收下的喜幡。院门半掩,院内桌椅散乱倒伏,旁边支着一口大锅,底下的火已经熄了,风一吹,柴禾星星点点冒出点红,炉灰四散飘摇。

……旺儿家?

虽不认门户,但今日成亲的大抵只此一家,瞧眼下情形,甚至可能是魔灾爆发的源头。安陵喉头滚动,咽口唾沫,紧紧握住剑柄。她屏息凝神,一寸一寸往院中挪,前脚先探,后脚再缓缓跟上。

然而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心神全系于眼与耳,不曾注意脚下门槛的高度,一不留神,鞋底重重磕上木质门框。

咚!

极其突兀的一声,在死寂中回荡着,她呼吸陡然凝滞,汗毛倒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飞快扫视四周。

一息、两息,风平浪静。

就在她以为虚惊一场时,一只枯槁的手忽然自堂屋门帘探出,轻轻一掀,一道瘦削身影便踏着古怪步伐“游”了出来。来者面色苍白,尚未褪净的鳞片贴伏其上,双目猩红,眼角青筋凸起,一对竖瞳泛着幽冷寒光。

他兀自站定,牵出一个邪异笑容,嗓音沙哑,带着不甚明显的嘶嘶声——

“就说怎么还有活人……原来是个小方士。”

安陵脸色一变,悄然后退半步,宝剑横于身前,双膝微屈,重心下压。

“蛇妖?魔灾是你在作祟。”

“它自己冒出来的,与我无关。”

“还敢狡辩?平白无故,鬼气为何偏偏出现在江宁?”

“呵,你们人族最会倒打一耙。”蛇妖咧开嘴角,语气阴冷,“我本在山中修行,从不与人交恶。谁知建康城那皇帝老儿日日杀伐,尸体尽数弃于我洞府门前,恶臭盈天。大王令我将秽物归还原主,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是么。”安陵咬紧牙关,声音渐冷,眼神锋利如刀,“那不如解释一下,你这身血迹从何而来?”

蛇妖轻咦一声,垂眼打量身上布袍,瞧见大片喷溅状的殷红印记时愣了愣,像是才意识到。但很快他不耐烦地拍了拍脑袋,语气松散随意,仿佛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记不清了,左不过是啃了两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安陵怒火中烧,呼吸仍尽量克制,却已带出几分不稳。她压下心绪,长吐一口气,整个人如弓弦紧绷,剑锋轻颤,隐有灵光游走其上,寒意逼人。那厮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状,忍不住捧腹大笑,语调轻佻狂妄:

“你们这些人呐,总喜欢为几个死人大动干戈,满口仁义道德,灭起狼族又利落得很。怎么,只许你享用飞禽走兽满嘴流油,就不许我抓几个人嚼着解馋?”

蛇妖咂了咂嘴,唇边浮现一抹诡笑,语气转柔,仿佛真在细细品味什么。

“说起来你这小方士,骨肉饱满、气血充盈,看着就比凡人鲜嫩……”

话音未落,他倏地张口,一团黑雾猛然喷出,挟裹着腥风扑面而至!

几乎同时,安陵反手挥剑,将黑雾一劈两半。可那雾并未消散,反而四散弥漫,眨眼便将她吞没其中。视野顿失,她强行稳住心神,通灵阵逐层铺开,与周遭灵气紧密牵连。仿佛陷入一池深水中,隐约能察觉水波变化,每一丝扰动都如同碧波涟漪……

左前方,灵气一荡,快如闪电,安陵几乎是凭本能屈膝下蹲。刚险险避开,未料右侧破空声紧随而至,她心念急转,灵气灌注右臂,平剑横扫,只听“铛”一声,金铁交鸣,虎口被震得隐隐作痛。

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女孩趁势连退数步,硬生生自雾障中脱身而出,几乎撞上对街墙壁。待稳住身形,她毫不迟疑,扫一眼对方崩裂两片鳞甲的尾巴,青锋一转,反手提剑——

然后拔腿就跑!

那蛇妖好整以暇,正准备欣赏困兽之斗,哪能想到她会逃得这么干脆,当下十足地愣了神,旋即反应过来,脸色铁青,恼羞成怒地暴喝:

“抓住她!”

天上乌云开始骚动,尖啸声愈演愈烈,吵得人气血翻涌、心烦意乱,耳畔仿佛有百千蝇虫嗡鸣不休。雾中不断析出黑气,钻入遍地尸首,顷刻之间,一具又一具挣扎起身,动作僵硬扭曲,宛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安陵不敢回头,提剑奔逃,几番与尸傀擦肩而过,都仗着身手敏捷晃了过去。巷尾近在眼前,她心头一振,正要一鼓作气冲出合围,却在踏入路口那刻急刹住脚,咒骂出声:

四面八方,所有退路,全被尸傀塞得水泄不通,蠕动着、挤压着,一窝蜂朝她逼来。

入、地、无、门。

那上天呢?

念头闪过,安陵眼神一凌,手探向腰间,修为灌注,桃木符顿时灵光大盛。

狂风骤起,席卷街巷!

她双足猛蹬,踩着院墙纵身飞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抛上半空,稳稳落于房檐。脚下,尸傀前赴后继往上爬,里三层外三层,彼此践踏,乱作一团。

不会飞?那好办。

一路踩着屋脊狂奔,指尖扣住符咒,灵气倾斜而出,抽空经脉。云团聚拢,女孩咬牙一扑,翻滚着攀了上去,顺势催动功法,符云拔地而起。哪知才离地三丈,一口气还没喘匀,神识蓦地刺痛,脑海中警铃大作。通灵阵感知中,一股劲风袭来,寒意逼人,锐不可当。

正前方!

来不及反应,本能驱使下,她抬手护在身前。

噗——

云团微荡,灵气一泄如注,转瞬间无声消散。

三丈高空,人影坠落,轰一声巨响,砸起大片烟尘。

黄土飞扬,沙尘迷眼,安陵半垂眸躺在那里,耳边清静无声,眼前晦暗无色,头脑昏昏沉沉,一派空蒙寂灭中,连自己置身何处都忘记了。然而下一息,知觉复苏,连带着神识也生拉硬拽归位,她闷哼一声,痛得蜷身侧卧,手指忍不住抓挠,冷不丁摸到了掉落身侧的宝剑。

冰凉剑柄入手,安陵眸光闪烁,彻底清醒,喉咙里挤出低吠,硬是以腰为轴,一个打挺从地上滚了起来。

最近的尸傀已冲到面前,她摇晃两步,看也不看,挥手便砍。银芒乍现,毫无花哨的一剑,从肩部斜斜削下,将一条手臂连骨带肉斩断;接着又是一剑,刺入胸膛偏左,正是心脏所在。

可已死之人如何能再被杀一次?尸傀仿佛没事一般,抬起仅剩的胳膊,浮肿指爪直奔咽喉。幸而他举动滞涩,就这错半拍的功夫,女孩仰身后撤,拔出的剑刃顺势崩力上挑,宛若游龙出海,长尾摆动,来者另一条手臂也被削掉半截。

一击得手,安陵毫不恋战,迅速拉开身位,目光死死锁定前方。尸傀并未倒下,反而踉跄上前,周身黑气更加浓重,她啐了一口,把剑塞给毫无知觉的左手,右手一探,从乾坤袋中摸出剩余的静止符。

当初习武时,朔榕曾令弟子轮番上台与她比试。安陵自知修为低微,难以正面抗衡,便私下偷学楚林剑法中的“赤水八隅步”,并融入实战感悟,自创一套精妙身法。一旦铁了心要躲,同辈弟子很难沾其衣角。眼下行尸如潮,越聚越多,她拿出久违的应敌架势,脚步生风,辗转腾挪,快慢交错,如鱼穿涧,竟在空隙中来去自如。

啪、啪、啪——

符纸飞快减少,待最后三张贴完,她矮身躲过一抓,从左手接过剑,寒光一闪,横斩尸颈。原是想试试斩首能否起效,却没料到剑锋接触的刹那,尸傀上那团黑气兀的发出一声凄厉怪叫,被这剑生生斩成两半,随即炸裂消散。本体亦应声栽倒,再无动静,彻底化作一具死尸。

嗯?

变故陡生,安陵惊疑不定,立即撤回角落提剑细看,方才发现剑身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血痕,自剑柄蜿蜒而下,沿刃锋滴滴滚落。倏忽低头,但见左掌心黏糊糊一片,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自腕侧延伸至臂弯,皮肉翻卷,鲜血汩汩,令人触目惊心。

原来不是没知觉,而是绷得太紧,这点伤没引起注意。

不过当务之急是验证猜想,她深吸口气,扑向被符纸镇压的尸傀,手起剑落,砍瓜切菜似的一路斩过去。所过之处,惨叫此起彼伏,黑气接二连三爆开,一具具尸体纷纷倒地,归于尘土。斩到第二十一具时,神识骤然一震,尖锐破风声再度袭来。女孩神色骤变,来不及细想,反手收剑回防。

铛、铛、铛、铛!

四连击密不透风,如暴雨骤落,重压如山。她苦苦支撑,每接下一击,双足便生生陷入一寸泥土。第四下落尽,攻势忽止,力道骤散。安陵扑通跪地,急促喘息着,宝剑扎入泥中,手始终未离开铜柄。

“你是什么东西?!”

上方传来嘶嘶咆哮,她掀起眼帘,那蛇妖甩着血淋淋的尾巴盘踞墙头,额角青筋暴突,俨然已是盛怒。

“说话,你使了什么邪术?为什么能灭魔?!”

她一嗤,并不作答,反而阖上眼,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蛇妖怒气更甚,张嘴猛吸,整条街巷中的黑气激荡起来向他聚拢。感受到其中威压,安陵缓缓拄剑起身,挺直脊背,将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灵气尽数汇入右臂。却在这时,她眉梢微动,似有所感,旋即神色一松。

下一瞬,漫天乌云破开,一道流光溢彩的匹练自云层垂落,径直缠上她腰际。再轻轻一带,整个人被拽得飞起,直冲天穹。

站稳时,已落在云端。

青荷才收起术式,刚想开口,一眼瞥见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顿时惊叫出声:

“你这伤——”

安陵踉跄一下,靠在女郎肩头,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有气无力道:

“皮肉伤,不碍事。”

“都虚弱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不是,飞太高了,晕。”

青荷忙操控云团降下几丈,又扶她坐下。

“这样舒服些吗?”

“嗯,多谢。”

安陵盘腿而坐,宝剑跌落一旁也顾不得拾,双手撑膝,呼哧喘着粗气。等缓过劲,她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绛珠果,分一半给青荷,剩下的胡乱塞进嘴里,皱着眉,鼓起腮帮子一颗颗咀嚼。青荷接过果子,认出这是什么,惊诧地欲言又止,却被女孩一个眼神拦住,只好咽下话头,探向她左臂。

“我虽没学过医,但好歹懂点外伤处理,先帮你止血吧。”

“唔唔。”

安陵连忙摇头,含混说句“稍等”,随即左手悬于剑身上方,右手掐住伤口,用力一挤。

滋——

一捧热腾腾的血淋在剑身上,遇上残留黑气,宛如沸水泼雪,后者腾地一窜,飞速溃散消融。不过青荷看不见黑雾,目睹这自残般的行为,她大叫一声,扑过来摁住女孩,指尖灵气涌动冒出绿光。

“你疯了?!”

疼自然是疼的,火辣辣灼着骨头,安陵憋得咽喉一紧,嘴唇蠕动,发不出音。她重重咳了两声,才低哑开口:

“你信我吗?”

“什……什么?”青荷一怔。

“我能看见魔气,我的血能克它。只要剑上沾了血,无论尸傀还是那妖孽,凡是染上魔气的,全都能杀。”她定定望着女郎,目光如炬,嗓音铿锵,“你信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青荷眼睫颤动,默了片刻,轻声道:

“你想做什么?”

“我本以为那蛇妖是魔气源头,可初次照面时觉得不对,他没强到能操控整座城。尤其他制作尸傀的手法,是直接从黑雾中抓魔气,而非从自己体内抽取,这更说明他不是根源。于是第二轮交手,我没躲,想一探深浅。果然,哪怕用上克制他的血,他的实力依旧比先前强上一线。”

安陵走向云团边缘,目光穿透尘雾,直落下方被黑气包裹的身影。

“所以他没追上来,不是放我们一马,是因为没空,正忙着吞噬魔气修炼。等他大功告成,什么都来不及了。”

青荷面露不忍:

“我们可以离开。”

“跑?院里那些百姓怎么办?”

“救人先救己!”

“那也得能独善其身。”安陵仰头望向天际,语气淡淡,“这满城魔气,等他吸收完,有事的就远不止一个江宁县,恐怕整个九州都得遭殃。”

“或者先退回别院,固守待援。等玄离仙君赶回来,他定有法子收拾这妖怪……”

闻言,安陵眉梢一扬,斜睨着她,面色古怪。

“你敢保证他会来么?再者,万一来晚了呢,万一打不过呢?”

青荷愕然:

“仙君不是你师父吗?”

“谁说师父就一定要救徒弟。”女孩微哂,抬脚一勾,带起宝剑牢牢握住,“别把命拴在别人身上。”

街上刮起一阵阴风,呜呜咽咽似鬼魂哭号,却吹不散浓稠如墨的黑雾。雾中蛇影蠕动,鳞片摩擦沙沙作响,那条带伤的尾巴黑底黄斑,粗若碗口,每甩动一下,便掀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寒意,渗入骨缝。

蛇妖吐着信子,忽然闻到风中飘来一丝熟悉的气息,目光一凛。他缓缓挺身,腰以上化作人形,昂首望向长街尽头。

“你居然会回来。”

安陵抱着手臂。

“你还没死,我当然得回来。”

“不过是占了旁门左道的便宜。你不会真以为,凭这点本事就能杀我?”

蛇妖诡笑,身形游移,所过之处草木俱枯,死气蔓延。女孩哼一声,不置可否。

“倒不至于如此托大,但总要试试。”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我改主意了,不吃你。”

“哦?那你抓我作甚?”

“养着。”蛇妖嘶声逼近,“关进瓮里,慢慢研究。看看你这身血……究竟有什么灵异。”

还剩十步,他卒然暴起,变回本相,裹着寒芒的蛇尾破风而至,横扫安陵胸口。女孩早有警觉,身形一错,剑光如虹,直劈而下。

噌!

金石震响,蛇尾鳞甲应声迸裂,碎片激射。蛇妖吃痛,尖嘶一声,利齿如锥,径直扑咬过来。她避也不避,迎面就是一剑,瞄准蛇头正中刺去。那畜生没想到她如此不要命,临到关键,心中惧了三分,赶忙偏头闪避。一人一蛇擦肩而过,互换方位,又立刻调整朝向对峙。

近战失利,巨蛇变得谨慎,盘起身躯,张口喷吐,一团魔气疾速分裂,一化二、二化四,转眼化作十余条墨蛇扑来。安陵沉腰稳步,剑势如轮,单手舞得飞起,一时间寒光霍霍,封死左右空门,将墨蛇尽皆斩断。孰料借助雾气掩护,一道黑芒悄然从背后偷袭,待察觉时已来不及回身。霎时,伤口崩裂,血珠四溅,只听“哧啦”一声,黑芒沾上后剧颤几下,碎成一地乌光。

双方继续缠斗,蛇妖数次反击,尾扫、喷雾、法术无所不用其极,而安陵招式大开大合,剑光如风,力道狠辣,避不开的便一一硬扛。火天大有丹在她体内熊熊燃烧,外加先前几枚绛珠果,经脉被撑得胀痛,灵气过于丰沛,激荡着四散溢出,却正好将要害牢牢护住。少数余波透体而入,无非是震得筋骨发麻,亦不在话下。

剑光黑影交错,灵气魔气剧烈碰撞,转瞬交手数十回合,蛇妖鳞甲剥落,已是伤痕累累。安陵身上同样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谁的,却越战越狠,越打越疯,咧出尖牙,眼瞳深处泛起诡异光芒。

久战无果,蛇妖气急败坏,索性收了阵仗仰天长啸。浓雾如得号令,翻涌蒸腾,好似在酝酿着某种邪门法术,安陵不明底细,照常突刺。可剑未触及,那黑气倏忽溃散,反倒借机将她裹挟起来,尽往七窍里钻。

唔!

来不及屏息,她眼前一花,神识坠入深渊。

……

清醒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番美景。

暮春时节,榴花新绽,枝头点点红焰如火。园中修竹掩映,清风徐来,酒香伴花气悠悠飘散。婢女们着绛色襦裙,鬓边镶珠缀玉,脚步轻盈,手中盘盏接续不断,穿梭在檐下与花影之间,鱼贯登上山坡的凉亭。

亭中宾主尽欢,笑语盈盈。居中那位贵客,素白衣袍,言谈儒雅,眉眼间带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气韵。次座的中年郎君,轻摇鹅毛扇,频频劝酒,兴致正酣。

一旁侍奉着若干婢女,或捧壶斟酒,或端盘布菜,举止优雅,井然有序。最奇特的是还有位小童立在一旁,陪着击节唱和,偶尔得了令,噔噔跑下凉亭绕到荷花池对侧,叫那边的乐师歌伎换支新曲。

安陵浮在半空,怔然望着。

酒酣耳热之际,亭中诗兴更盛,佳句一来一往,和鸣酬唱,似有珠落玉盘之韵。须臾,听得贵客朗声道:

“吟咏度寒宵,卮酒共今朝——”

声未落,他忽然将小童拉至身旁,虚圈在怀里打趣:

“上联既出,请这孩子来对一句如何?若对不上,便罚你谢郎再饮三杯!”

中年郎君一愣,旋即大笑:

“她才七岁,哪里识得这些?罢了罢了,这酒我认了。”

说着唤来婢女斟酒,正要举杯,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中年郎君低下头,只见那小童倔强盯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小声说一句“我可以”;接着转过去面对贵客行了一礼,唇角轻启,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却咬字铿然:

“木瓜何以报,掷果献琼瑶!”

一时寂静,片刻后,贵客抚掌大笑,手拍案几,赞不绝口。中年郎君也惊讶非常,回过神来,放下酒杯,对前者耳语几句。听罢,贵客眸光闪动,欣然颔首。不一会儿,一名婢女上前牵起小童的手,将她带离山坡。

安陵瞥一眼凉亭中的风雅清谈,表情无甚波动,扭头飘走。

一路上,小童又蹦又跳,拽着婢女的胳膊摇啊摇,问东问西,似乎对去哪儿很是好奇。婢女语焉不详,转着圈糊弄,直至走到浴室门前停下。正有年长婢子往桶中舀热水,小童见是能洗澡,欢欢喜喜凑近,主动褪去衣物跳进去泡着,任凭几人摆弄。

足足刷洗两刻钟,久到小童都泡乏了,两名婢女左右搀扶她出浴擦干,第三人捧来一件绛色留仙裙抖开,笑吟吟给她穿衣。

“等会儿要见客人呢,娘子可得梳洗打扮一番。”

一直折腾到夜幕降临,小童早已没了精神,顶着满头金银珠玉昏昏欲睡,迷蒙中舔一舔嘴角,旁边的婢女忙取胭脂给她补妆。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郎主”,小童挨在案几上的头一晃,懵懵醒来,立时眼前一亮,扑过去嚷道:

“大人!”

中年郎君连声夸她俊俏,小童羞涩一笑,靠在他怀中,一双明眸眨了眨。

“还记得大人教你的《木瓜》诗吗?”

“记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今日席间那位贵客,早年对谢家有恩,只是时也命也,目下遭了难,仕途受阻,郁郁寡欢。我设宴款待,不过是尽些旧情,也算略表心意。”

中年郎君蹲下,笑容和蔼,抚摸着小童的额头。

“你既是谢家人,大人的恩人就是你的恩人,对不对?”

“大人要我做什么?”

“他如今独居,身边无人伺候,冷清得很。你年纪虽小,却聪明乖巧,要替我去照看他,让他高兴。贵客若有吩咐,你听话便是,不许哭闹,不可忤逆,懂吗?”

“嗯!”

中年郎君起身,抬手一挥。

“送她去东厢房。”

一个婢女把她抱上门外轿椅,小童乐呵呵招着手与中年郎君告别,两名仆从一前一后抬起轿子,青石板路空阔,竹竿吱呀吱呀,声音回荡在薄雾中渐行渐远。安陵跟着飘去,没靠近东厢房,远远地在松树下站了一夜。次日清早,轿子重新出现,婢女进去裹了个布卷出来放上轿椅,仆从起轿,竹竿吱呀吱呀,沿来路远去。

这一走就走到了柴房。

安陵穿墙进去,打眼一扫,就瞄见角落里那一摊。不知是谁做的,拿稻草柴禾支起个狗窝,勉强遮风保暖。尽管看起来摇摇欲坠,但里面蜷着的那坨东西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竟始终没撞塌。每日都有人来,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喂食物喂水,不过端走时的量与端来时基本无差。偶尔也能听见嘀咕,闲言碎语,不值一提。

直到某天,一位比较眼熟的婢女跪坐在狗窝前,哭得声泪俱下,努力把汤匙往那家伙嘴里戳。

“求你了,吃一点吧。郎主说再不好就……”

之后没听清,不过明显不是什么好词,等人离开,安陵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醒醒。”

没反应。

“再睡就真死了。”

露在外面的那截手指颤了颤,她无奈叹气,伸手摸过去。

“这不是还活着……”

触碰到躯体时,天旋地转!

热、冷、疼、痒、饥、渴……在那一瞬间,过量感知狠狠淹没识海,宛若一场滔天洪水,摧枯拉朽般扫平一切阻碍。我是谁?我在哪?在做什么?头脑一片空白,每当有一点苗头,磅礴巨浪便无情拍下,将意识拖回足以溺毙神志的水底。洪流冲刷着、咆哮着,隆隆作响,在天地间回荡着一个词——

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

咔。

这个念头浮现,眼前景象仿佛一块薄冰,霎时布满蛛网般的裂隙,片片剥落消融。脚下陡然踩空,她冷不丁坠落,凭本能伸出手想抓握支撑——

然后握到了一块冰凉的铜。

几乎在同时,神识归位,世界重新流动。阴影,风声,灵气波动……她举剑平刺。

“啊——!”

一声凄厉惨叫,蛇妖浑身痉挛,心脉正串在剑上。

“你……怎么会……”

他嘴角涌出浓稠血沫,明明气息有进无出,瞳仁也几近溃散,偏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求个答案。即将陷入黑暗时,女孩大发慈悲抬头,猩红双目杀意森然,盛满讥讽和不屑。

“老老实实去死。”

随即一剑抽出。

蛇妖退回本体,软绵绵滑落,像条破草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甩净剑上的血,后退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盯了一会儿,趔趄两步,咯咯笑了起来。胸中怒火急速膨胀,烧得她飘飘欲仙,醉生梦死,视野变得模糊。力量,从未感受过如此充盈的力量,好似天地间伟力在慷慨往体内倒灌,令她不禁痴迷地伸出手抓握虚空。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再也不必瞻前顾后,想杀谁就杀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忤逆者死路一条……

我就是神。

她无声宣布。

下一瞬,安陵两眼一闭,整个人向前倾倒。而即将接触土地时,一股灵气托住了沉睡的躯体,将她轻柔翻转过去,浮于半空。青荷后脚追来,紧跟着跳下云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仙君,安陵她——”

“去药阁。”

玄离并指掐诀,面色如常,可袖袍下,另一只手悄然收紧。

哎,本来是想卡在九月份把木瓜篇完结掉,结果还是多拖延了几个小时……

所以这章糙得没眼看,等我有灵感了再想想怎么修改吧(土下座)(其实主要是打戏太多而我又写得稀烂所以不得不摆了)(但这种事情我是不会承认的)

事件结束,但后续文戏还有很长一段,具体感言等尘埃落定再写吧。关于安陵,关于魔,关于克魔的血,还有那个纯人机玄离(?)……大概文戏部分都会有交代。虽然已经习惯单机码字了,但毕竟牵涉到主线剧情,如果有人愿意交流我还是非常激动的(疯狂暗示)

接下来又要开始忙碌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复活,祝大家国庆节中秋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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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木瓜(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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