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建康的事告一段落,袁婆再没有劝过,安陵自觉尴尬,索性闭口不提,转而一门心思扑在教书上。她深知自己在江宁县停留不会太久,当务之急是留下些切实可用的东西,遂以《急就篇》和《千字文》为本,尽挑日常所需常见字教,兼用算筹传授一些浅显的术数。
除识字以外,既为哄孩童,又为延续文脉,她从诗三百中拣了几首易于传颂的篇章,一闲下来就教他们唱。不出几日,街头巷尾到处回荡着稚嫩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
孩子们唱得欢,渐渐连大人们也学会几句,走在路上时常能听见曲调,有时是光背赤脚扛锄头的壮汉,有时是蹲在沟渠旁捣衣汲水的妇女。安陵每每循声望过去,那边同样注意到她,总是先腼腆笑笑,然后鼓足勇气招呼,无外乎“夫子吃了吗”、“夫子要去哪”、“我家豆子熟了,夫子拿一筐吧”,诸如此类。
安陵不厌其烦地应下每一句,只觉得心口熨帖,热意蔓延,每一句寒暄都在将骨肉真切烙入这座小城,仿佛她本就该属于这里。
唯有黄昏时分回到住处,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感受着院外阵法细微的灵气流转,她才会恍然意识到:哦,原来我是仙门弟子,是太白山的安陵。
仔细算来,近一个月,她与玄离平心静气说上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倒也并非刻意躲着,实在是相顾无言。仙者为追踪鬼气早出晚归,她又缩在屋内不爱动弹,偶尔庭下相遇,免不得一番生疏问候:玄离先问今日授课如何,她一板一眼规矩作答;随后轮到她嘘寒问暖、关心城郊田亩,玄离粗略一说,再细究下去就让她找青荷解惑。例行公事做完,两人对着干瞪眼,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只好师慈徒恭地客气一番,各自回房。
他们之间何时成了这样,又为何会变成这样?夜深人静时,安陵也茫然思索过,却全无头绪。
她分明是有话想说的……关于小满,她的十五岁生辰。
迄今为止,玄离一次也未曾提及。是忘记了,还是在筹划什么惊喜?江宁条件简陋,她早不指望什么及笄礼,只求和亲近之人踏实相伴。若是惊喜,无论如何她都高兴。可倘若真是忘了,唐突提醒此事,会不会令师父尴尬为难?
况且,即便他确实忘了,她也不愿主动开口——倒像是无理取闹、在索求什么似的。
日子一天天迫近,安陵越发忐忑,做什么都容易分心,以至于做针线时神游天外,冷不丁扎了手。她吸口凉气,忙把指尖抿进嘴里,偏头对上袁婆视线,顿时缩了缩脖子,心虚地嘬着伤处不敢说话。
可惜老妇人依旧没放过她。
“是不是最近受累了?”
“不是……”
“还嘴硬,瞧你整个人都恍惚着。该歇就歇,别逞强,少上几天课也没什么大碍。”
安陵扯出个笑,正琢磨该如何辩解,就听袁婆接着说:
“刚好明天旺儿他二叔成亲。不如干脆放个假,让孩子们去凑凑热闹,你也休息一天,晚上跟着讨杯喜酒喝。”
“有喜事?”她一愣。
“瞧瞧,说你累昏头了你还不认。上回不是才绣了喜帕?就是为明天备下的。”
安陵忍不住失笑,挠挠头,局促道:
“我一个外人,会不会太冒昧……”
“冒昧什么,旺儿家早挑好了一大头猪,就等着好生宴请乡邻呢。你是旺儿的夫子,能去,那是给他们脸面,他们还来不及高兴。”
说着,袁婆唤来檀奴:
“去告诉大家,明天不必上学,都给旺儿叔帮忙。还有,喜宴上你们夫子也要去,记得多添双碗筷,留个好位置。”
檀奴一听,欢喜应声“哎”,转身麻利跑开。见状,安陵无奈作罢,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下。
……
婚礼婚礼,“婚”字本取黄昏之意,指在日暮时分才能行合卺之礼。宴席虽稍早,也得等到酉时。
次日清晨,安陵依着惯常作息醒来,转念却记起今日难得清闲,无须早起,索性拱在被褥里慵懒打个哈欠。抽出一缕灵气探查,玄离与青荷皆不在,她便迷迷瞪瞪地合上眼,任自己沉回睡意之中。
神识刚沉下去,窗外远远飘来一阵喜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她揉揉眼睛,扭头望一眼天色,这才隐约记起檀奴说过迎亲队伍要一大早出发。安陵在心里念叨吉祥话算作远远的祝福,随即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在过路人群的嬉笑喧哗里继续昏沉。
以前若遇见成亲这样的喜事,她必定要去凑个热闹,好好饱饱眼福。只是近来不知怎的,身子常觉困乏,且周围人一密集便容易焦躁,实在不适合那样的场面。反正忙前忙后的人多,少了她也无妨,傍晚赶赴席上露个面、走一圈过场足矣。
这样想着,待喜乐声渐渐远去,她放任自己松弛下来,迅速没了意识。
浑浑噩噩中,也不知过去多久,忽闻天边遥遥传来尖啸,嘈杂哀怨,无端扰人清梦。女孩眉心微蹙,挣扎着醒来,却见眼前一片昏暝——室内暗得可怕,好似日已西斜,黑夜正无声无息地吞没大地。
什么时辰?莫非睡过头了?心头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安陵赶忙翻身坐起,摸索着提上鞋,抓起长衫边穿边往外面跑。
庭院内,天幕沉沉压低,乌云密布,几乎要垂落到屋檐上,覆下的气息令人胸口发闷,像是大雨将倾。然而那云层之中并无半分雷雨,只见大片黑气翻涌盘旋,遮天蔽日,将光明尽数湮灭。诡异啸声便自那云潮深处钻出,伴随狂风卷起尘土,撕扯着耳膜,令隔墙的白果树枝叶乱舞。幸而院落上方撑起薄薄一层阵法,顶住压迫,将灰雾隔绝在外。
刹那间,安陵感觉呼吸都凝滞了,四肢冰凉,气血直冲颅顶。紧接着,院外突兀传来稚子尖叫声,仿佛当头一棒,血液唰的倒流向全身。她两脚一蹬,猛地撞开院门,眼前的一幕令人目眦欲裂:
檀奴背对街巷,其身后,一条黄犬腾空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来不及细想,她斜进一步,右腿横扫而出,如同鞭影抽动,狠狠将那畜生掼落在地。
疯狗惨嚎着翻滚,四爪乱刨,似乎痛得厉害;但灰雾里倏忽涌出一团黑气附在它身上,原本怯懦的眼睛立时染上猩红,整条狗也像丧失痛觉般颤巍巍爬起,伏低身体咧齿狂吠。安陵神色骤冷,喉中压出一声怒叱,隆隆如野兽咆哮:
“滚!”
黄犬身形一滞,身上黑气猛地收敛,夹起尾巴哀鸣掉头就跑。
什么东西?她皱起眉,直觉那黑气有猫腻,正犹豫是否追上去探个究竟,忽觉衣角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男孩眼圈通红,声音发颤:
“救……救救大母!”
“袁婆在哪儿?”
“在家,她和阿玉都在家。”
城内一定有大事发生,可眼下来不及多问,安陵叮嘱他进院躲着,也顾不上隐藏身份,反手摸出玄离所赐的桃木牌,趁着御风符拔地而起飞向半空——
然后就看见那番景象。
她久违地爆了句粗话。
灰雾弥漫。人,到处都是人,街巷间、宅院内;可又不完全是人,完好的、残缺的、追逐砍杀的、仓皇奔逃的、满地打滚的,神志全无,形同野兽。空中听不见声音,但能但光是看,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到处是血腥和杀戮,碎块洒落,残余蠕动,整个江宁都在发疯,人不人鬼不鬼,一起堕落、一起破坏、一起在癫狂中毁灭。
头顶,乌云中的杂音从未停歇,仿佛在开怀大笑。黑气源源不断从雾中渗出,甚至尝试侵入她体内,护体灵气被迫拉锯抵抗,压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经脉中传来滞涩感。
安陵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她霍然睁目,直奔袁家而去!
灰雾以城南最盛,袁家在城北,压迫感稍轻些。安陵驾云疾行,远远便见一男一女堵在袁家门前邦邦猛砸,举止僵硬,显然并非常人。正门是过不去了,她当即压低云团,从墙头飞掠而下,收起桃木牌缓冲,借翻滚之势利落起身:
“袁婆,是我!”
堂屋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人影一晃,然后才拉开更多。袁婆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探出半个身子,瞧见她,脸上立时迸出喜色。
“安陵?!你怎么来了?”
“檀奴去找我了,说您在家。”女孩言简意赅,“我这就带您出去。”
“不不,你先翻墙带阿玉走……”
“我是仙家弟子,您信我,我都能救。”
说话间,安陵迅速扫视院落,一眼瞄中墙角立着的锄头,快步走过去抓起长柄,脚踩铁片用力一踏,只留下盈把长的木杆,略比人矮,掂在手中却分量十足。她刚顺手舞了两招,院门撑不住生砸,“咔”地裂开一条缝。安陵神情一敛,来不及多言,忙对袁婆道:
“这条巷子干净,只有外面堵门的两个,待会儿我拦住他们,您带阿玉往我家宅子跑,檀奴在那边等您。”
危急之中,袁婆仅迟疑一瞬,随即抱紧阿玉走到她所指的墙边,犹在叮嘱:
“你……你也小心,打不过就跑,听到没有?”
安陵点点头,手搭上吱吱作响、摇摇欲坠的门栓,凝重道:
“您准备好,我开了。”
说罢,她扯下门栓。
砰!
门板猛然弹开,狠狠拍向两侧。那一男一女没反应过来,顺着力道直直栽入院中。可安陵怎会让他们踏入半步?早在开门瞬间,她已将木棍横斜抵在胸前,此时双腿齐蹬,借势猛推,硬生生将二人顶了出去!
猝不及防下,来者重心全失,被她一鼓作气顶得连连后退,直撞上对街人家的院墙。
“现在走!”她扭头高喝。
袁婆闻声冲出家门,挂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巷尾奔去。
平心而论,袁婆身子骨算是硬朗,但毕竟已经年迈,何况还带着一个孩子,跑起来还是吃力。眼前这两人像是盯死了袁家,见状眼中赤红愈甚,扭身就要追去。安陵原也没指望这一撞能困住他们,当即收势回棍,借巧劲侧身猛甩,左右各打一棒。女子被棍扫中膝弯,当即跪倒;但打男子那一下却歪了,正抡在他大腿肉厚之处,虽是实打实的一击,却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她刚叫声不妙,那人已趔趄着转身,双目赤红,一掌扇来,气势汹汹裹挟劲风扑面。安陵眼疾脚快,连蹬两步后跃,堪堪避过。
其实以凡人的力道真挨一下也无妨,就像她打李少君那样,灵气护体,施暴者自损八百,对挨打的却毫无威胁。不过对方身上那股黑气令她隐隐不安,不知是否会留下什么后患,能不沾还是不沾为妙。
至于失手纯属意外。她本没学过棍法,只因仰慕朔榕那柄红缨长矛,曾在禁足心殿时偷偷照图谱练过几式矛法,用的还是九尺长的竹竿。眼下这木杆无论长度还是重量都大不相同,刚上手不够熟悉,等再适应一阵,把这两人打趴下绰绰有余。
心里如此盘算着,安陵耍个棍花,咚地往地上一杵,身形笔挺,横挡在街巷中央,静候那对男女起身扑来。二十余招转瞬交过,她以一敌二,招架间步伐沉稳、棍势凌厉,分明稳占上风,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凝重:
事态比她预想中棘手得多。
那些作祟邪物没有实体,棍棒无法直接伤及,哪怕一时震散、驱逐,眨眼又有新的黑气滋生填补。被控制的人毫无痛觉、不知疲倦,攻势一波接一波,除非打残打死,否则永不会停下。而眼前这两位她认得,是袁家邻居,素来老实忠厚,如今不过是遭侵染失了神志。
难道真要对无辜之人下死手吗?
可若不如此,黑气源源不绝,她的体力却有去无回,这样纠缠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棍尾上挑,将试图从侧边强闯的女子逼退;不及喘息,男子已从正面突进,拳势破风而来,中门望空。安陵当即后撤半步让出空档,前手摆正,后手猛地一捅,棍尖直扎入对方肋下,伴随一道清晰闷响。这招极狠,稍有偏差可致丧命,换作常人,恐怕早已当场瘫倒、动弹不得。可这厮竟生生挺住,还抬手去抓棍梢!
幸好他动作慢,安陵暗骂一声,及时抽棍脱身,脚下连退几步拉开距离。
天杀的,这还怎么打?!
安陵咬着牙,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正当时,背后忽然有人唤了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回头,才刚扭过脑袋,迟了半拍的意识跟上,顿时心头一凛,暗道不妙,几乎是凭本能将棍子横在面前。果不其然,几乎同时,那被她暂时逼退的女子已然欺身而至,一手擒住棍身中段,另一手直取她面门,她只得抬起另一侧手臂强行阻截。
论蛮力,区区凡人怎能敌得过她?可就在此时,那女子周身缠绕的黑气陡然暴涨,原本轻松抵御的攻势,忽然如山倾海覆般重压下来。安陵脸颊涨红,不得不动用修为硬扛,护体灵气迅速上移,双臂抵死托住那一击,却使得两侧空门大开。
而一旁的男子窥得破绽,迅速近身,眼看便要踹上她腹部要害——
电光火石间,安陵脑海中蓦的闪过在蓬莱苗圃那一架,眸光骤亮。下一刻,她唐突松手,任由那女子全力撞上自己,借势倒飞而出,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恰巧,正因她飞得及时,那男子一脚踹空,整个人踉跄几步又要再扑。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他们之间的地面轰然炸开,三条碗口粗的树藤破土而出,眨眼间疯长至一丈高,枝干交缠,形似囚笼,将他与女子牢牢困入其中!
“竹骨清,竹影随——封!”
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安陵一愣,惊喜抬头:
“青荷!”
绿裙粉襦,鸭黄丝绦,裙摆如荷叶般层层散开,承托着轻盈飘落的仙子。来人从空中徐徐降下,足尖点地,衣角未染纤尘,手中法印也恰好结完。她回眸一笑,眉目温婉明丽,正是青荷。
安陵连滚带爬地起来,慌忙拍去身上浮土,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眼睛贼亮发光。
“你怎么来了,我师父呢?”
“元凶往建康城的方向跑,仙君去追了,让我先与你汇合。我回院子找不见你,是门口的老妇人说你在这边。”
“元凶?什么元凶?”
“一只大妖,利用凡人尸身蓄养鬼气,鬼气又滋生出魔。这样下去,恐怕整个江宁都保不住。”
安陵顿悟:
“所以那个黑气是魔气……”
“黑气?什么黑气?”
说话间,青荷轻挥手势,操控树笼张开一道缝。那一男一女立刻如凶兽般争先恐后往外挤,眼珠猩红,面目狰狞。安陵以为她方才忙于施术没留意,便指着二人道:
“就是他们身上那团黑气,从雾中渗出来,打也打不散,麻烦得很。”
青荷微怔,蹙眉仔细打量他们,迟疑道:
“这模样是入了魔,可你说的黑雾我确实没看到。魔气应该是无形的,只能凭气息感知,你是不是看错了?”
安陵呆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连眨眼都忘了。足足怔愣几息,她才像从梦中惊醒般回神,结结巴巴点头:
“对、对……我眼花了……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青荷也露出几分犹疑,从袖中取出一只刻有奇纹的玉匣递给她,又掏出一沓符纸,语气不太确定:
“这些是仙君交给我的。静止符能定身,你手里的是清心丹,据说能压制魔气,侵染不深的人或许能恢复意识。正好困住了他们……要不试试看?”
说着,她将藤笼开口撑得更大,眼疾手快,分别将两张符纸贴在那对男女额头上。符纸一沾即定,二人顿时僵住,双目紧闭,如同泥塑木偶一般。见符纸有效,安陵虽仍半信半疑,还是照青荷指示掰开他们的嘴,各塞了一枚丹药进去。两人没有任何反应,然而身上缠绕的黑气却仿佛耗子遇见了猫四散逃逸,转瞬便肉眼可见地稀薄下来。
“清心丹……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具体效果。”青荷皱眉低语,显得忧心忡忡。
安陵抿着嘴,偷偷瞥她一眼,见她语气真切,面上又无异状,于是垂下眼帘模棱两可道:
“应该还是起作用了,不如把他们带回去观察?”
“嗯,有道理。”
青荷附议,手指一转,结印收势,藤蔓应声退回地底,只留下一道破碎的土坑。二人失了束缚,软倒在其中,一动不动。她又掐诀召出云团,将两人托起,平稳安放其上。安陵原想一并上去,却又担心她负担太重,不好意思开口,便默默掏出桃木牌,自行御风跟上。
嘿嘿嘿,一想到马上要写到什么内容就忍不住兴奋口牙,码字的手停不下来(苍蝇搓手)
不过下周事多,只能说我尽量,无法保证()
纯粹的木瓜篇应该是快完结了,不过和血色长安一样,等事件结束,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到时候又免不了一番拉扯。
纯文戏可能有点拖沓,看起来会累,但……总得交代清楚安陵的来路,才能更好理解她之后做的选择吧(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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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木瓜(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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