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的兼职工作并非日日排满,在那些无需踏足辅导机构的日子里,她更愿意将自己埋进那家老书店的故纸堆中。一如记忆中的故乡空气,总带着熟悉的滞涩感,街道狭窄,行人寥寥,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慢些。然而,这方寸之间的宁静,却也最易被不经意的偶遇打破。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店蒙尘的玻璃窗,在排列紧密的书脊上投下斜长的光影。鹿时正翻阅一本关于认知心理学的译著,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她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忽然,门口风铃清脆一响,一个颀长的身影背着光走了进来。几乎是同一刹那,鹿时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侧身,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两排高耸书架形成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地擂动,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认得那个轮廓,哪怕隔着距离和光影模糊了细节。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带着前尘旧事沉甸甸的重量。
“鹿时?”清朗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男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阴影中的她。这声音的冲击力如此直接,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抗拒汹涌而至。她闭了闭眼,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被一层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浅笑覆盖。
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声音的来源。
“好久不见啊。”她的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熟稔,无需确认,这声音的主人早已烙印在记忆深处。
江黎青站在那里,眉眼依旧如高中时代般明朗,笑容干净,任谁看去都是一个清爽干净的邻家少年郎。只有鹿时知道,这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是一个在感情泥沼里游刃有余的“海王”。
“是挺久了”江黎青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带着一丝好奇和许久未见的欣喜,“你来看书?”他语气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着漫长的时光和那些鹿时心知肚明的暗涌。
“难……”鹿时几乎脱口而出“难不成是来看你?”,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化作一个略显生硬的转折,“那当然,打发时间而已。”她无意与他多做寒暄,更不想陷入任何可能勾起回忆的对话。那份由内而外的排斥感如此强烈,让她只想尽快逃离。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迅速将书放回原位,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甚至没等江黎青再开口,便侧身绕过他,步履匆匆地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将那句未出口的“回见”也留在了身后。
江黎青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覆盖。一丝极淡的、近乎宠溺的笑意,不知不觉爬上了他的嘴角,在唇边悄然漾开。倘若鹿时此刻回头,看到这抹笑容,不知该作何表情——她与这个人相关的任何涟漪,都让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北方的寒假,总是在短暂的喧嚣后,迅速显露出它固有的仓促。年节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日历便已翻到了月底,返校的日子近在眼前。
鹿时从辅导机构领到了自己寒假工作的报酬,负责人对她这一个月的勤勉和高效赞不绝口,不仅按时发放了工资,还额外发了个红包作为奖励。看着手机上不多不少的数字,鹿时心里异常平静。她没有向鹿云白和周隽堇透露具体的数额,只说够自己添置些东西。
令她略感意外的是,这一次,周隽堇竟没有像记忆中那样,第一时间将“供养弟弟”的责任明示或暗示地压过来。或许是她这段时间表现出的独立和疏离,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屏障?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鹿时心中警铃微作。之前的记忆太过沉重——无数次,母亲周隽堇用那混合着期许与压力的眼神望着她,说出那句几乎成为梦魇的话:“小时,你愿不愿意帮爸妈分担点,供你弟弟上学?”那时被孝心和亲情裹挟的鹿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自己尚未丰满的羽翼折断了去填补那个无底洞,最终深陷泥潭,挣扎得遍体鳞伤。那份愚蠢的自我牺牲,如今想来,只余下冰冷的讽刺。
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重来一次,还是大梦一场,但是她不会再让任何人,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轻易榨取她努力的成果。这笔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是通向未来那一点点自由的基石。
临行前的几天,鹿时特意去了一趟市里的数码城。她需要一部新的手机——一部完全由她自己购买、只属于她、承载她新生的工具。旧的那部,陪伴了她三年,外壳磨损,反应也渐渐迟缓。她回到家,仔细地清空了旧手机里的所有信息、照片、缓存,恢复出厂设置,让它变成一块干净的“砖头”。然后,她拿着这部旧手机,走进了弟弟鹿涧林的房间。
鹿涧林正伏在书桌前,对着一道数学题皱眉,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介于顺从与茫然之间的神色。
“这个给你。”鹿时把旧手机放在他摊开的习题册旁,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我换了新的,这个还能用,你拿着吧。”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脸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用的旧物。
鹿涧林愣住了,视线在姐姐毫无波澜的脸和桌上的手机之间来回扫视。这太反常了。按照以往,姐姐鹿时要么会因为他沉迷游戏而板着脸训斥,要么会语重心长地拉着他讲一通“少玩手机多读书”的大道理。这样干脆利落地丢给他一部手机,没有一句叮嘱,甚至眼神都吝于给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被忽视的失落和更大的困惑。
“你把手机给他,他不得可劲玩?耽误学习!”周隽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习惯性的焦虑和控制欲,她作势就要进屋拿走手机。
鹿时几乎是瞬间横跨一步,挡在了门口,截住了母亲的去路。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嘴角上扬,眼角却一片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
“一部旧手机而已,”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他要是玩疯了,到时候直接摔了就是。有什么好心疼的?”
那笑容和话语里蕴含的冷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窜上周隽堇的脊背。她猛地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女儿。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眼前的鹿时,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陌生得让她心惊肉跳。那种决绝、那种毫不在意的冷漠……这真的是她那个容易心软、甚至有些懦弱的女儿吗?周隽堇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强烈的动摇,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
鹿时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和审视。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讥诮,不再言语,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周隽堇最终没有再去拿那部手机,有些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后来,她曾心有余悸地向鹿云白描述那一刻的感受,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用“孩子长大了,性子变了”这样苍白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试图驱散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寒意。
返校的日子终于到了。鹿时提前一天就将行李收拾妥当,一个不算大的行李箱和一个背包,装着她精简过的必需品和寒假里购置的几本新书。她选择了最早的一班车离开,天刚蒙蒙亮就拖着箱子出了门。
鹿云白和周隽堇都起了个大早送她,鹿云白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到了学校按时吃饭,别老想着省钱,身体最重要。天还冷,多穿点,别感冒了……” 周隽堇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似乎也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鹿时那张平静无波、仿佛罩着一层无形隔膜的脸,最终只是默默地看着。
鹿时耐心地听着,脸上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顺从,不时点头应和:“嗯,知道了,爸,妈,你们放心。” 她甚至还反过来叮嘱了一句,“你们在家也多注意身体,别太累,尤其爸,少喝酒,抽空去做个体检。”语气温和,内容关切,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鹿云白和周隽堇连声应着,看着女儿有条不紊地整理背包带子,心中不约而同地再次涌上那种复杂难言的感慨:女儿真的不一样了,成熟得近乎陌生,独立得让他们无所适从。
鹿时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家门,这扇门,承载了太多欢笑、争吵、委屈和压抑。她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扫过门楣,扫过小小的院落,仿佛要将这生活了许久的地方,连同那些复杂的情感,一起封存。
片刻的凝望后,她眼中掠过一丝决然,再无留恋地转过身,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清晨灰蓝色的薄雾里。
对于现在的鹿时而言,这里早已不是温暖的港湾,更像是一个需要时刻警惕的战场。那些所谓的“怀念”,在经历的背叛和消耗面前,早已消散殆尽。
清晨七点不到,鹿时已经站在了通往火车站方向的公交站牌下。冬末初春的B市,寒意依然料峭,空气清冽,带着一种未褪尽的萧索。这个时间点出发,人最少,车厢空旷,是她刻意为之的“优选方案”,既能避开拥挤的人流,也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与任何可能熟识面孔的尴尬碰面。现在的鹿时,对任何需要耗费心力的社交都充满了本能的倦怠,尤其是那些带着过往印记的“熟人”。
街道空旷得近乎寂寥,偶尔有早班的出租车呼啸而过,车灯划破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寥寥几个裹着厚外套的行人,步履匆匆,埋头赶路,像一个个移动的剪影。清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凉意。
鹿时站得笔直,肩背舒展,没有丝毫瑟缩。她穿着不算太厚的羽绒服,但整个人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寒冷的屏障。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不怕冷”很大程度上源于她正全神贯注于塞在耳朵里的无线耳机。耳机里流淌的不是音乐,而是标准的美式发音,正字正腔圆地朗诵着一篇关于神经可塑性的英文论文。她凝神听着,大脑高速运转,解析着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和长难句,生理上对寒冷的感知,竟被这股专注强行压制了下去。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引擎声。12路公交车亮着昏黄的车灯,像一头温顺的巨兽,缓缓驶近站台。
鹿时利落地收起耳机线,塞进口袋。选择这么早出发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能在车上补个觉。寒假这一个多月,身体上的睡眠是充足的,但精神上却像一根始终紧绷的弦,时刻提防着家庭关系的暗礁,应对着兼职的琐碎,还要不断加固自己内心的壁垒,对抗那些时不时涌上来的前尘记忆。心力消耗巨大,她急需一段完全放空的、不被打扰的时间,来修复这无形的疲惫。
她暗暗决定,开学后的第一周,她要尽可能地安静,拒绝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只专注于自己的节奏。
车门“嗤”一声打开,带着一股混合了尘土和消毒水的车厢气味。鹿时扫码上车,目光扫过只有一个人的车厢,径直走向靠后窗的一个单人座位。清晨的12路,乘客稀少,司机也是位老师傅,开车平稳,加上沿途停靠的站点不多,车厢内异常安静。鹿时将背包抱在怀里,身体放松地靠向冰冷的车窗玻璃。
车子启动,轻微的摇晃如同摇篮。窗外灰蒙蒙的街景开始匀速向后流动。起初,她还能勉强维持着清醒,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像坠了铅块。脑子里那些关于四级单词、课程安排、原定计划的碎片念头渐渐模糊、消散。放弃抵抗的念头一起,意识便迅速沉沦。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彻底放任自己滑入了黑暗的怀抱。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动机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与车窗外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鹿时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在这份难得的安稳与静谧中,鹿时进入了一个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