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本心痛难抑,被刘备骤然一吼,顿时呆住,凝眉含泪抬眼直视刘备,见后者也是眼眶激红,不知为何,端肃律己了一辈子的气度突然把持不住,十二年的心酸委屈潮水般席卷心头,却偏偏不知如何开口,一句话堵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竟是生生逼得一连串咳嗽喷涌而出,震得胸腔轰鸣尽是杂音。身旁诸人看得心惊胆战,有心上去劝解一番,然见平常视诸葛孔明如掌上之珍的昭烈帝此刻冷眼站在一旁,满脸阴沉得似要滴出墨来一般,上位者经年颐养的气场横泄出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上前。
最终还是赵云看不下去,上前抱住病人送了药下去,正待说些什么,却闻听是诸葛亮率先哑声开口:
“臣…愚昧,自知无能,陛下见责,臣领罪。”
“这……”众人顿时如遭雷劈,连赵云都被惊得不知如何开口。刘备看着诸葛亮折下腰去,垂首咳喘的模样,心中似有烈火烹油一般挣扎灼痛,数月前那股无名之火重又熊熊燃起,烧得他理智全无。山风呼啸之际,心中杂乱无章,也不管余下众人目瞪口呆,一拂袖便愤然抽身离去。
孔明被他袖风带过,咳得更是撕心裂肺,胸腔如压巨石般喘不过气,激得泪水涟涟汗如雨下,忆起旧事,心下更是惨痛异常。十二年来,他本以为他早已与刘备心意相通,每每沉夜细思辗转反侧,都以为总还有个人冥冥之中能得他谅解,那年他病重难支,全凭一腔意气咬牙撑了下来,谁料世事无常,仍旧抱憾终天——可他一直以为他的陛下是谅解他的,全未曾想到君心难测,他们终究相隔了十二年的岁月。
他真的不知道刘备在想什么,正如刘备大抵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诸葛亮抬眼,那厢诸葛乔头次见此情状,已是吓得呆在那里,关兴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唯恐自己说错了话,闭口不言,张苞两头张望踌躇,实不知该跟着谁往何去走去,一时间大好风光突然成了阴云密布,众人唯唯诺诺。各怀心思。
诸葛亮见此,长叹口气,可见倘君相不和,所致朝中龃龉何止眼下?他实不该同陛下闹这等脾气,只得强自压下胸口胃腹不适,重新收拾面容,直起腰来分派事项——先朝张苞道:“快些跟上陛下,莫走丢了”;复又转向关兴:“安国先快些下山候在马车旁,若陛下到了,切要让他先歇一晚再赶路”。
见二人各自领命而去,诸葛亮但觉心跳如鼓,站立不稳,幸而赵云一直在旁扶着他,更是唯一一个尚算镇定的所在,给他留了个机会停下思绪攒些力气。
“是我任性,连累子龙……此去山下还有多少时候?”
“丞相何出此言?”赵云看得心痛,也知此事非他可以置喙,此时最好的选择仍是听从丞相安排,便顺着孔明思路答话:“安国熟悉地理,必然走得比陛下快,云带着丞相与伯松走得稳些,大约还需两个多时辰。”
孔明闻言,看了眼天色,道:“陛下身体强健……若要一个时辰内下山,子龙可赶得及么?”
赵云眉毛一立,有心想反对,却一时也拿不准诸葛亮是何念头,斟酌了片刻,才婉言劝道:“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该黑了,夜间不好识路,恐怕难以如此迅速,”他转头看了眼站在父亲身旁有些惊惧慌乱的诸葛乔,又道,“丞相即使不念自己大病初愈,也要顾及伯松,他这病最忌劳累,总不能让孩子一个人落在后面走。”
孔明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孩子正在身边,自嘲般摇了摇头:“是我疏忽了,”他伸手揽过惶惶失措的诸葛乔,搭上孩子的腕脉,强自扶了树干直起身来迫自己静下心神数着诸葛乔心跳呼吸,确定并无大碍后,才温言问道:“阿乔可还走得动?”
“父亲……”诸葛乔唤出一句便有些忍不住,看着父亲明显比自己更为虚弱的神色,却还要操心身边这一大群人,心疼得几乎要坠下泪来,心知赵云是拿自己当引子相劝,便很是识趣地接下话来:“父亲恕罪,赵将军说的不错,儿素来体弱,不良于行,恐怕要拖累父亲。”说着便要跪,被诸葛亮一把扶住,也就就势站起身来劝道:“何况山间湿滑,眼看天色将暗,即便惯走夜路的山民也不敢如此迅速,想来陛下也不至于走得那样快。”
诸葛亮看看左右,赵云虽然休养多年,仍是须发皆白,诸葛乔接来身边将养不过数月,身形依旧单薄瘦削,两下思索,实在不忍心让他们陪自己一起拼命,终道:“罢了,我们慢慢走吧。但愿安国能拦得住陛下。”
这一路走得艰难,他们三个相互搀扶着,依旧难免被横斜出的枝桠磕绊,雪后道路泥泞,更滋生出许多苔藓来,实是难以行走。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应在蜀道崎岖上确实有理,眼见日头朝西,隔着云层几乎已瞧不见金乌残影,倒是乌鸟归巢,留下串串啼鸣,划过天际显得尤为凄厉。
待得三人来到山脚,已是暮色四合,空山寂静。
赵云擦亮随身火折,借着幽微火光寻找车马痕迹,诸葛父子二人早已汗流浃背,但相扶摸索前行而已。又行走一刻,赵云稍觉脚下泥泞,拨开丛草一照,才看见条车马辙印来。几人忙随印追去,才见一车一马相顾嘶鸣,马蹄踏踏,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
赵云赶上前,车内随身行李衣物都在,拴马的绳索不曾动过,另外三匹马却不知所踪。留下的一匹马儿频频喷息,赵云疑惑,上前查看摸索了一圈,才在马尾处摸到一串不知是何意的虬节。
“子龙可有什么发现?”这时诸葛亮也赶上来,他情状极糟,若非有诸葛乔在旁扶着,只怕要独立行走也难。赵云让开一个身位将马尾虬节让出给孔明视看,后者顺着摸了两下,苦笑道:“这是安国留下的讯息,他竟将昔年追汶山羌的军中传讯之法都用上了——陛下不听劝告,已先回成都去了。”
火折近在眼前,动物却是本能地不喜明火,加之马尾被扎本就烦躁不安,还要被众人在身后围了半天又摸又看,更是愤怒至极,几经忍耐,白马突然发力,一脚后蹬尥了蹶子。
诸葛亮正站在它身后,赵云察觉情势突变急忙飞身扑救,却仍被马蹄击中腿骨,顿时一股爆裂般的疼痛在腿上炸开——孔明经年不受外伤,这一急痛非同小可,赵云救人心切也顾不得收劲,二人双双跌落于地。孔明后脑被赵云护住,后心处恰撞上一块山石,登时心脏一窒,刹那间,痛感便席卷了意识。
他这一晕本无甚大碍,只把诸葛乔和赵云吓了个够呛,诸葛乔哭喊一声扑上前去抱着孔明身体许久,唯恐一不留神魂灵便化作了尘埃。赵云制服“作案”马匹,套好车,扯过诸葛乔,将孔明抱上车后扬鞭纵马,急往成都而去。
却说刘备这厢,憋着心气匆匆下山,实则已是累得够呛,偏偏不肯服软,抢过马匹便一路狂奔,守在车边的关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留下信号抢过套车的另一匹马追上去,被刘备喝令不许跟着,只好和追上来的张苞一起远远缀在后面。刘备心里不痛快,生前身后涵养了近七十年的“喜怒不形于色”荡然无存,只如愣头青一般发泄情绪。跑了不知多久,山风吹得人冷静下来,才觉出背上汗出如浆,冰得刺骨。刘备勒马急停,马儿前足离地,直立前身,长嘶一声,复四足着地,频喷鼻息。刘备御马技术极好,自然不曾跌落马背,然而重新落地之时,后心却莫名一痛,过电般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停下来踟蹰。
关张二人赶上来,夜里看不清刘备神情,也不敢说话,只落后三五尺的距离候着,不时往后张望。
“只有你二人来了?”
良久,刘备问。
关兴一惊,不敢不答,只说:“是。”
“丞相让你守着的?”
“是。”
“留信了?”
“是。”
刘备长叹一声,思绪纷杂,他不熟悉此时心中的那种翻涌,那是他过去七十余年的人生中不曾出现过的情感,他一时无法辨明那是什么,也不知如何去应对。从前遇到这种情形时,他多会去问诸葛亮,可如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诸葛亮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红着眼睛看着他,嘴里吐出“领罪”二字,分明是在怨他。然而孔明从不曾忤逆过他的心意,即便是当初他执意东征,他们曾有过数夜的促膝长谈,最终孔明也是默默替他备足了钱粮兵马,现如今,他亦不知这种怨从何而来。他心疼孔明为了区区一个李严伤了身体,也恨他不知保养夤夜冒雪来做为他祭祀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阿斗是干什么吃的?军国大事都推给孔明一人办了,现如今连祭祀也要孔明来做吗?他哪里有这个空闲,有这几个时辰睡上一觉才好。可就是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说出口,就引得他咳成那样?
十二年,刘备不由得想,十二年的阴阳两隔,难道他与孔明,真的生分了吗?
他心烦意乱,关张何尝不是惶惶不安。方才刘备一骑绝尘,他们除了跟上别无他法,然而此刻暮色四合,他们实不知三人身在何处,既不知该如何劝刘备回到成都,更不知该如何如丞相所说,劝刘备就近歇上一夜。何况他二人临走时丞相面色极差,伯松几乎就是半个病人,只留赵老将军一人,实在惹人担忧。
但似乎陛下仍在生丞相气的意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均从对方眼中读出疑惑和迷茫,他们不知道丞相生前做了什么,只知道陛下突然动了气,此时似乎不好再用丞相的身体劝陛下回都。
“走吧。”
又过了许久,刘备出声,示意二人跟上。关兴虽则淘气,然而跟在关羽和诸葛亮身边多年,一则对刘备不甚熟悉,二则也更惧怕长辈这般低气压的样子,倒是平常不多话的张苞凑上前去,问出了二人心中所想:
“陛下去哪里?”
“回成都。”
“天色已晚,不如歇一晚再走……”
刘备蓦然失笑,道:“是孔明要你们这么说的罢?”见张苞脸色一紧,便知所猜不差,更添两分心酸,“他必是要你们这么说,自己恐怕早已马不停蹄回都安排去了。”
刘备所言不错,诸葛亮本确是如此计划,可惜事故突然,回到成都之时仍是昏厥不醒,谈何做什么安排。医官紧急施救,诸葛亮此次却如同昏死过去一般,迟迟醒不过来。腿上瘀伤上了药,医者看了半晌,只说已脱离险境,然而看病人额上冷汗涔涔,却无法再行他是。
刘备回到昭烈庙之时,诸葛亮方于昏迷中醒来片刻,不知是否这一行消耗太过,即便醒来也是意识昏沉,守在一旁的赵云唤了数声,也仅能微微颔首示意,说不出话。赵云看他面色青白得几无血色,明明睡了大半日,眼底乌青仍如烙印一般,反倒是额角血管青筋跳动颤抖,越发显得皮肤单薄,不堪其重。闻报刘备来了,赵云本是一喜,迎出门去将孔明情状说了,正要侧身让刘备进去,却听刘备凝眉往门内看了半晌后,说道:“劳烦子龙,替我好好看着他。”
赵云大惑不解,有心想替诸葛亮辩白两句,刘备却摆了摆手,显见是不愿再听,径自绕到后殿去了。
诸葛乔从后殿搬出来,搬进来原本刘备与孔明同居的正殿,日夜照料,自是不提。
如是情状迁延近一月,昭烈庙内气氛阴沉莫名。刘备刻意躲着不见诸葛亮,后者缠绵病榻,越发不愿出门,只是叫人每日将成都大小事务送来阅览,任诸葛乔如何言说都不能劝止。
直至建兴十三年四月初,一道文书走驿站慢传从汉嘉郡而来,送进尚书台的同时,送上地府昭烈庙内诸葛孔明的案前。
诸葛亮本倚栏逐一浏览案卷,忽被这一薄薄文书吸引目光,绢帛展开,是汉嘉郡牧随文所具,报杨仪已于上月廿九在狱中自尽,请示其妻子如何处置。
喜大普奔啊威公同学终于露脸了 o(* ̄▽ ̄*)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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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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