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的视线落在叶镜那张被污垢、泪水和伤痕模糊得几乎变形的脸上。
火光在他眼底轻轻晃动，谢临的目光描摹过他眉眼的轮廓，试图从这张脸上匹配到记忆中熟悉的五官。
火焰时高时低地跃动着，将岩壁上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谢临的眼神像是晨光穿过雾霭，那层陌生的隔膜渐渐消融，一点一点，亮起旧日相识的温度。
“……叶镜？”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那平稳底下压着一丝极细微的、确认般的震颤。
他的名字轻轻飘进耳朵，重重落在他心上，仿佛抽走了叶镜最后强撑的力气。
他攥着谢临袖口的手脱力般滑落，整个人差点瘫软下去，只剩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像是濒死的溺水者终于找到了浮木。
泪水无声涌满眼眶，视线模糊成一片，却仍执拗地睁着，仿佛怕一闭眼，眼前的人就要消失。
“……是……是我啊，”他声音喑哑得几乎连不成句，哽咽得喘不过气，“谢工……是我……”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像是个走了很长夜路、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在茫茫荒野里，找到了唯一那盏灯。
谢临缓缓蹲下身，与叶镜平视。
他没有急于追问，而是抬手给予安慰，指尖极轻地碰了一下叶镜后背那被血污浸透的兽皮边缘。
触手一片湿冷黏腻，伤势比他预想的还重。
“你伤得很重，”谢临陈述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静，“必须先处理。”
他转到叶镜子身后，目光沉静地审视那片被血濡湿的血肉模糊的伤痕。
“不…不用！”叶镜却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几乎是惊慌地试图蜷缩起来，避开谢临的手，“不用，这伤死不了。”
“你痛糊涂了，”一旁的沈昭明声音发紧，“我看着都疼，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天生心软，共情能力很强，光是看见他背后那片模糊血肉，就仿佛自己也挨了一刀，脊背泛起阵阵寒意。
死不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能让人在如此惨烈的状态下，说出“死不了”这种话的？
谢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叶镜，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是当年的‘涅槃’实验，对不对。”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寥寥数字，揭开了叶镜心底愈合不了的痂。
他肩头几不可察地一滞，随即那点紧绷又无声地塌陷下去，化作一片认命般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沉默默认了一切。
这伤是在那场爆炸中留下的，从他逃出生天那刻起就再没愈合过，就像时间在它那儿停止了流动。
起初他也被那无休无止、钻心刻骨的痛折磨得夜不能寐，甚至羡慕那些永远留在爆炸中的同僚。
可后来，在山间无尽的磋磨中，他终究是习惯了痛。
“咕噜噜噜——”
一阵绵长又极其响亮的腹鸣，带着点儿空荡山洞的回音，打破了这凝重到窒息的气氛。
声音来源是沈昭明。
他捂着不争气的肚子，耳根难得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尴尬”两个大字。
从昏迷中醒来就只被灌了几口稀粥，仅靠昱声喂的一点稀粥吊着命，刚醒就被提溜去航空署，紧接着又透支灵力施展缩地诀逃亡……
他的身体能撑到现在才发出抗议，已经堪称医学奇迹。
“咳。”方明觉赶紧跳出来打圆场，试图缓解这份尴尬。
“人是铁饭是钢，都这么晚了，饿了很正常。”他走到叶镜坐下，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哥们儿，你这儿……有啥能垫肚子的没？”
叶镜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果腹的东西自然是有一些的。
他沉默地指了指洞穴深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的一些黑乎乎的根茎和风干到看不出原貌的肉条。
卖相惨不忍睹，气味也绝不算宜人。
但此刻，在饥饿这味最强大的调味剂面前，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三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接过东西便囫囵吞嚼起来。
一时间，洞内只剩下咀嚼声和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食物的味道虽然粗糙涩口，但也带着最原始的食物香气，暂时安抚住了火烧火燎的肠胃。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谢临没有立刻追问先前被打断的话题。
“就算这伤没有危机性命，也不能放任不管，我来给你处理一下。”
他安抚好叶镜的情绪，从衣服上撕下干净的布条，细致地帮他包扎好后背那狰狞的伤口，动作利落专业。
等到叶镜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谢临才再次开口，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坚持一下，明天就会有直升机来接应。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但预想中的激动或狂喜并未出现在叶镜脸上。
相反，他眼底好不容易才恢复的那点微弱的光像被风吹灭的残烛，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绝望。
他缓缓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出不去的。”
“你们也出不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眼，目光逐一扫过面前三人，说出了句让人心凉了一截又一截的话：
“这片原始森林……是活的。”
沈昭明咀嚼的动作停了，方明觉拾柴火的手一顿，连谢临整理衣服的动作都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此时，叶镜整个人都被一种名为绝望的乌云包裹着，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让人绝望。
“直升机也进不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枯木，“它不会让任何东西轻易离开。”
或许是谢临沉静的目光给了他一丝倾诉的勇气，又或许是他独自背负这个恐怖真相太久，早已不堪重负。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揭开这迷雾的一角。
“涅槃”实验室被远程引爆的瞬间，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冲击波将方圆数百里化作焦土废墟。
当时因外勤任务侥幸位于爆炸边缘区域的叶镜，虽捡回一条命，后背却被飞溅的高温金属和碎石炸得血肉模糊。
他强忍着剧痛，想逃离这片焦土出去求救。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在这片焦土奔走了一天，这一天的时间让他见证了这片焦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全程。
脚下那片本应死寂的焦黑土地，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疯狂的生命力——植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
粗壮的藤蔓、扭曲的树木、从未见过的诡异菌类……它们撕开焦土，冲破残骸，近乎蛮横地拔地而起，在短短一天之内，竟化作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郁郁葱葱却死寂无声的原始森林。
他起初还凭着过往的野外求生知识和一股求生的本能，试图辨认方向走出去。但很快，他发现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这片森林，似乎拥有着某种 “意识”。
每当他不眠不休地跋涉，感觉即将接近森林边缘时，周围的景物就会开始无声无息地挪动。
参天巨树潜移默化间变换了位置，熟悉的路径在眼前消失，转而被新的植被覆盖。
那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无限循环迷宫里的蚂蚁，无论如何挣扎，最终都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或者更深处的核心。
他试过做标记，但第二天标记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试过观察星象，但这浓密的、仿佛有生命的树冠总能预判他的动机，正好遮蔽住星空。
他甚至怀疑过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但后背时刻传来的剧痛和形影不离的饥饿，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性。
仿佛整个森林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牢笼，在排斥他的同时又囚禁着他。
叶镜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绝望的气音。
摇曳的火光照在他憔悴不堪的侧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长达一年的恐惧与孤寂。
“……”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柴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以及洞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在夜色中沉默蠕动的活森林所发出的、几乎低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的……窸窣声响。
谢临的目光投向洞穴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冰冷的、审视般的锐光。
希望才刚刚燃起，难道就被更庞大的绝望当头浇灭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谢临、沈昭明、方明觉，这仨一身的反骨。
区区一个“活的森林”和几句语焉不详的警告，非但没能吓住他们，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勺冷水，瞬间炸起一片更盛的探究欲。
现在刚填饱肚子，正是一身力气没处使的时候。
谢临半垂着眼，眸底映不出火光，只有常人看不见的数据流正以恐怖的速度无声刷过。
“天衍，”他在意识深处无声下令，“调取‘涅槃’项目所有残存数据，尤其是关于生物活性与异常生态的所有记录，交叉比对我们当前位置的能量读数。”
旁边的沈昭明已利落地从衣兜里抽出一沓明黄色的符纸，指尖翻飞间，这沓符纸就被撕成数个巴掌大的小纸人。
他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每个纸人眉心飞快一点，随即屏气凝神，低声念咒。
那些小纸人仿佛被注入生命，簌簌抖动起来，悄无声息地滑入地面的阴影，如同水滴入海，迅速朝着洞穴外四面八方潜行而去。
方明觉看看进入“人机合一”状态的谢临，又看看神游天外、以血饲纸人的沈昭明，很自觉地认清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技术短板。
他挠挠头，干脆一屁股坐在叶镜旁边的地上，试图用他不太熟练的人际交往技能安慰安慰这位幸存者。
“哥们儿，冷吗？”他没话找话，顺便紧了紧自己的外套，“我怎么觉着这洞里温度降得有点快啊？”
叶镜抱紧自己，头埋得更低，没有丝毫回应。
但方明觉确实没瞎说——那股莫名的寒意并非来自洞口的风，而是从四周的石壁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像某种活物冰冷的呼吸，无声地缠绕上身，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突然——
“噗！”一直闭目凝神的沈昭明身体猛地前倾，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暗沉的淤血！
血点溅落在面前的泥地上，竟隐隐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儿。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软倒，但残存的意识让他强行用手撑住了地面。
另一只手颤抖着，艰难地从沾血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就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以指为笔，飞快地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扭曲、透着邪异的符文。
完成最后一笔的刹那，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张浸透了鲜血的符纸狠狠拍进谢临怀里，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气音。
“快…跑……”
“它……要醒了……”
七夕嘛，俩眼一睁就是码[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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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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