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天衍所说，元宇宙边缘是一片彻底失序的混沌之地。
规则在这里根本不存在，万事万物如潮汐般无定数地涨落、更替。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就像团揉皱的废纸，被随意丢弃、扭曲、重组。
谢临刚从那片尸山血海的战场幻象中将沈昭明生生捞出来，几乎就在他触碰到沈昭明冰冷身体的下一秒，周遭的景象就像被狂风侵蚀的沙堡。
轰鸣的战场、狰狞的敌军、焦黑的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色、崩解，化作无数飞旋的光粒，最终湮灭于无形。
强光刺目，谢临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先前浓重的血腥气被一股清苦的草木气息取代，喊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山风吹过谷地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的溪流潺潺。
他们似乎身处一片幽深的山谷，四周峭壁环绕，植被丰茂，许多植株形状奇特，是现实世界很难看到的品种。
当然，他们的衣物也随着场景的切换悄然变换。
谢临身上那件便于行动的劲装成了一件质料颇佳的广袖深衣，月白的底色，衣襟和袖口绣着同色云纹，低调而雅致。
沈昭明身上那套破碎染血的铠甲则换成了一身玄色暗纹的锦袍，只是那锦袍之上，原本狰狞的伤口依旧存在，甚至因为衣料的衬托，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血污在伤口周围凝涸成痂，边缘的皮肉因为发炎而冲破血痂往外翻卷，深红之中隐隐透着炎症特有的白色。
谢临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将沈昭明半扶起来，手指触及他的额头，心下便是一沉。
现在，沈昭明整张脸连同耳廓都烧得通红，也咳得厉害，一声接一声，胸腔剧烈震动，仿佛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咳……水………水…”
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微弱的气音，断续而沙哑
烫得惊人。
不对劲！
谢临眉头紧锁，低声自语，“从我破开战场幻象到现在，至多不过几分钟，伤口怎么可能恶化得这么快？”
他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令人不安的腐臭气味正从沈昭明的伤口处弥漫开来。
难道是时间流速不一致？
“天衍，检索当前区域时间流速。”他在识海中命令道。
天衍的反馈依旧快速：
【该区域时间参数为不可解析的随机变量序列，缺乏参照系，无法获取准确时间流速。】
【初步估算，与您认知中的标准时间流速差异可能在1:60至1:10000之间波动。】
“所以，可能我这里一分钟，他那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甚至更久？”谢临的心凉了几分。
【是的。这便是规则紊乱的体现之一。】
以谢临的能力和对底层代码的感知，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或许能通过解析这片山谷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追溯到支撑这个碎片世界的源代码，从而强行修正这混乱的一切。
但“时间”——恰恰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就在他思忖的这点时间，沈昭明肩胛处的箭伤已加速蔓延，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灰白色，甚至隐隐有脓液渗出。
那腐坏的气息看着又浓重了几分。
谢临不再犹豫，决定去找水源。
他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环境虽陌生，但幸好看起来像是一处天然的药谷。
他找了片大点的树叶，开始收集植株上的露水，好不容易集齐的一点才刚够润沈昭明的唇。
好在他现在不再要水了。
空气里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引起了谢临注意，“天衍，扫描环境，匹配可用草药，优先级：消炎、退热、遏制坏死。”
幽蓝的微光在他眼底极快地掠过，庞大的信息流涌入识海。
几乎是瞬间，天衍便标识出了附近几种符合要求的植株，甚至连处理方法和用量都清晰罗列。
谢临动作极快，采药、辨认、用捡来的光滑石头捣碎成泥。
他处理这些的动作带着一种陌生的熟练感，仿佛这双手早已做过千百遍，只是意识尚未完全觉醒。
当他小心地揭开被血痂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时，沈昭明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谢临手下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更加放轻了力道，将药泥仔细敷在每一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内袍相对干净的布料，替他包扎妥当。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望了望天。
不知何时，谷地上空已是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山风也带上了明显的湿意，一场大雨显然迫在眉睫。
沈昭明现在这状况，要是再被冰冷的雨水浇透，高热不退，伤口彻底溃烂……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侥幸捡回条命，恐怕以后就只能“啊吧啊吧”地流口水了。
必须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他将沈昭明转移到一处凸出的岩壁下，这里暂时能避雨，但绝非久留之地。
他需要找到一个更稳固的庇护所。
谢临起身，身影在山谷嶙峋的怪石与茂密的药草丛中快速穿行，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可能容纳人的洞穴或凹陷。
他找了一处又一处，都一无所获。
就在他决定先返回岩壁，再另做打算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
“等……等等！请留步！”
谢临倏然转身，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扶着膝盖，在不远处喘得厉害。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布衣，身形清瘦，面容尚带稚气，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明显是一路疾跑追来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谢临人高腿长，在山谷间行进速度极快，这少年能追上来，怕也是拼尽了全力。
“你是谁？”谢临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和戒备。
尽管这少年看起来毫无威胁，但见识过叶镜的伪装，谢临不敢对陌生环境中的任何存在掉以轻心。
天知道这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之下，会不会又是一个扭曲的“祂”。
那少年看到自家师父又是这副全然的陌生与戒备，像是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又来了……”
看来病得不轻，早知道就不让他胡乱吃药了！
不知道这次“醒来”的，又是哪一个性格？
岳清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谢临的神色，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期盼。
他努力从对方冰冷的表情里分辨出些许熟悉的痕迹，最终试探着开口：“师……师父？您……还记得我吗？”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充满希冀地望着谢临，盼望着这次能有一点不同。
谢临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的茫然和戒备没有丝毫减退。
岳清眼中的光亮，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一点点、迅速地黯淡下去，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得，又要从头再来一遍。
他认命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令牌，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将玉牌双手递到谢临眼前，语气平板无波，甚至带着一种重复太多次而产生的淡淡的死感：“弟子岳清，药王谷第一百二十七代传人。您是家师，药王谷现任谷主——谢临。这是您的谷主信物。”
“轰隆——！”
天边猛地炸起一声惊雷，银白色的电光撕裂昏暗的天幕，瞬间照亮两人之间的空气，映亮了岳清有些苍白的脸和谢临毫无表情的瞳孔。
豆大的雨点开始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就打湿了地面。
岳清和谢临脸色同时一变，只不过两人担心的点不一样。
谢临往北跑去找沈昭明，岳清则拉着他向西南方向跑，想拉他回去避雨。
“师父！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谢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手腕一翻，灵巧地避开他的触碰，动作利落得甚至带上了几分凌厉的意味。
岳清的手僵在半空，雨点迅速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闭了闭眼，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行按压下某种暴躁的情绪。
忍！这是自家师父！是病人！不能以下犯上！不能一拳头敲晕了扛回去！要尊师重道！
他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硬生生把那股无名火压回心底，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依旧耐心温和：“师父，淋雨对你身体不好！我们先回谷里！”
谢临懒得理他，根据记忆向沈昭明所在的岩壁跑去。
没办法，岳清只好追过去。
等他追过去，谢临已经用外袍护好沈昭明，“带我回谷里。”
最后，在岳清的指引下，他俩总算在大雨彻底将山谷淹没之前，回到了药谷。
那居所从外面看毫不起眼，甚至与山壁融为一体，内里却别有洞天，干燥而温暖，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起初，谢临对岳清依旧不放心，坚持要亲自给沈昭明换药包扎。
结果，他那点仅限于战场紧急处理的粗暴手法，用在眼下这精细活儿上，简直是灾难。
不是下手没轻没重，弄得昏迷中的沈昭明痛得吱哇乱叫，就是清理伤口不够彻底，反而可能加重感染。
一番折腾下来，沈昭明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蓝条肉眼可见地又往下掉了一截，几乎快要清零。
谢临看着沈昭明愈发苍白的脸色和自己染血的双手，终于沉默地退开了一步。
岳清暗暗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接手。
他动作熟练而轻柔，清洗、剜除腐肉、上药、包扎……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临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终于暂时认清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这个道理，只在一旁默默地打着下手，递个刀、白布什么的。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天衍终于将之前耗费大量算力检索、并经过初步筛选整理后的信息，同步到了谢临的识海之中。
信息流涌入，这个碎片世界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此地仍是混沌试验场中的一块碎片，但因某种未知原因，并未像其他区域那样时刻处于剧烈的崩坏与重组中，反而在漫长岁月里演化出了一套相对稳定的文明体系。
他此刻的身份，是这片地域中极负盛名的“药王谷”谷主——谢临。
然而，这个身份的“他”却患有某种先天的“离魂之症”，或者说多重人格障碍。
不同的“魂灵”轮流掌控这具身体，性格、记忆甚至能力都大相径庭。
因此，这十年来，“他”几乎无法离开药王谷，一方面是因为病情不稳定，另一方面，“他”似乎一直在试图炼制某种能治愈自己的丹药。
可惜，药炼了不少，病情却未见好转，反而有持续恶化的趋势。最近几次发作，“他”甚至连从小带到大的亲传弟子岳清都认不出来了。
幸好，无论哪个“魂灵”主宰，还都认得那枚谷主信物玉牌，这才让岳清每次都能勉强将“失忆”的师父认领回来，而不必次次都动用“打晕扛回”的下下策。
沈昭明在此地的身份，则与谢临截然相反。
他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传闻中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无恶不作，偏偏武功已臻化境，横行天下多年未逢敌手。
最终惹得天怒人怨，江湖白道绿林罕见地联手，布下天罗地网，以巨大代价才将其重创……差一点就能为民除害。
没想到，最后关头，竟被深居简出的药王谷谷主给救走了。
看到这里，谢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因高热而微微蹙眉的沈昭明。
难怪他伤得这么重，原来不是同步上个战场的伤势，而是叠加了这个碎片世界设定的。
感情这元宇宙，是换着花样地想要他们的命。
又忘了申榜[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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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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