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枝江在车上睡着的那会耳边都还是戚芜某晚口口声声在她耳边说的情话。这个人太像一把凭空烧起来的火,灼烧她。
却不燃尽她。
那声音带着体温钻进耳道,像烧红的铁针,留下经久不息的灼痛。
车子猛地一顿,将她从混乱的梦境边缘彻底拽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砸了一下,她下意识攥紧了方向盘,指节发白。
窗外,城市巨大而冰冷的霓虹光晕,正透过车窗的深色贴膜,无声地流淌进来。
手机屏幕在置物格里突兀地亮起,白光刺破了车内粘滞的昏暗。经纪人荆姐的名字在上面跳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感。
枝江闭了闭眼,深深吸进一口空气,指尖带着一点睡醒残留的虚汗,划开了接听键。
“枝江?”
荆储意的声音穿透电波,清晰、干练,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权威,劈开了车内的寂静。
“在哪儿呢?剧本发你邮箱了,《山月记》,小成本网剧,女主魏山月。制作方指名要你,导演看过你之前那部戏那个骑摩托的镜头,觉得很对味。公路片,演个开大卡车的女司机。本子我看了,有劲儿,不是那种甜腻腻的偶像剧。你赶紧看看,明天上午十点,老地方,我们再碰头细聊。”
“卡车司机?”枝江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喉咙里还堵着梦里未散的烟尘,“魏山月?”
“对,魏山月。”荆储意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敲定大事的利落,“具体你看了剧本就知道。戏份重,但人设很立得住,虽然是小网剧,演好了也能冲一冲口碑。别磨蹭了,快看!”
电话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枝江握着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有些失焦的眼。发动机重新启动的震动从方向盘传遍全身,车子重新汇入城市夜晚永不停歇的光流。路灯的光晕连成一条条昏□□冷的河流,漫过挡风玻璃,又迅速退去,如同某种巨大而沉默的窥视。
深夜。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书桌上台灯撑开一小圈暖黄的光域。枝江蜷在宽大的椅子里,腿上摊开那份厚厚的打印剧本。纸张散发着一股新油墨和打印机碳粉混合的、生涩而工业的气味。
《山月记》。
三个粗黑的宋体字印在封面,像某种沉默的烙印。
她翻开第一页。文字如同冰冷的铁轨,在她眼前延伸开来。
【第一场:戈壁公路。】
【一辆灰蓝色、布满尘土的旧卡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孤独地行驶在望不到尽头的戈壁公路上。车轮碾过粗粝的砂石,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噪音。】
剧本的视角很快切入驾驶室。
魏山月,一个三十出头,眉眼间刻着风沙和长途奔袭留下的粗粝痕迹的女人。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带着长期握方向盘磨出的薄茧。她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平直地投向公路前方那片被热浪扭曲的、灰黄的地平线。眼神是空的,又像是填满了某种过于沉重、无法言说的东西,压得整个驾驶室都透不过气。
【魏山月(独白):这路,开出去,就回不了头。后视镜里的东西,追不上,也甩不掉。】
枝江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过纸页边缘。指尖冰凉。
魏山月的独白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进她的意识里。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投向玄关处那面窄窄的穿衣镜。镜子深处,只有她自己模糊的、略显苍白的倒影,和身后一小块被灯光照亮的、空洞的客厅角落。
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魏山月的卡车,这头钢铁巨兽的腹腔里,装载的不是寻常货物。剧本用近乎冷酷的笔触描述着:那是她父亲的骨灰。一个沉默了一辈子、最终也沉默地化为一捧灰的男人。他临终前唯一的要求,竟是让女儿开着他开了一辈子的老伙计,把他撒在西北高原上一个叫“老风口”的地方——一个地图上找不到标记、只有呼啸的风沙记得名字的荒凉之地。
【魏山月(独白):他说老风口的风,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沙子都吹干净。吹干净了,就轻快了。老头儿,你轻快了,我呢?我这车,装着你,装着这破路,还装着…别的什么鬼东西?】
剧本的描写极其克制,几乎没有直接的心理剖析。魏山月所有的状态,都通过她开车的动作、抽烟的姿态、对窗外景物的短暂凝视、以及那些破碎而压抑的独白来呈现。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只是沉默地开车。车轮滚滚,碾过戈壁、荒漠、干涸的河床、废弃的小镇。公路像一条巨大的伤口,切开荒凉的大地。
枝江的阅读速度慢了下来。她看到魏山月在某个破败的、只有几间土坯房的小镇路边摊停车吃饭。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当地男人,带着一身劣质白酒的浓烈气味凑过来,言语粗鄙,试图动手动脚。剧本在这里处理得异常冷硬:
【魏山月没说话。她甚至没看那醉汉。只是放下手里的筷子,很慢,很稳。然后,她拿起桌上那个油腻腻的、厚实的粗瓷醋壶。动作没有任何预兆,手臂划出一个短促有力的弧线。】
【醋壶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醉汉靠过来的肩膀上。】
【沉闷的撞击声。】
【醉汉痛嚎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张凳子。】
【魏山月重新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她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没有尖叫,没有对骂,没有一丝多余的戏剧化。只有那干脆利落的一砸,和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枝江感到一股冰冷的电流顺着脊椎窜上来。她几乎能听到那醋壶砸在骨肉上的闷响,看到魏山月指关节那瞬间失去血色的白。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狠劲,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强悍。这强悍背后,是巨大的空洞和疲惫。
她翻过一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剧本里反复出现一个意象:后视镜。
魏山月常常会不经意地、或者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觉,瞥向车内那块小小的凸面镜。镜子里,大部分时候只有空荡的、颠簸晃动的公路景象,被扭曲、拉长。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通常是魏山月极度疲惫、或者精神恍惚的瞬间——镜子里会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看不清面目,只是一个朦胧的存在,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水汽。魏山月每次看到这个模糊的影子,都会猛地一激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脚下油门会不自觉地加重,仿佛要甩掉什么紧追不舍的东西。
剧本的注释很明确:【模糊人影:魏山月潜意识中对亡父的执念与愧疚的投射。是她无法卸下的心理重负的象征。】
枝江的手指停留在那行注释上,久久没有移动。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低垂的脸,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她看着剧本里魏山月又一次在深夜的荒野中,被后视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惊得踩下油门,卡车引擎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车灯像两把颤抖的光剑,徒劳地劈开无边的黑暗。魏山月粗重的呼吸,似乎穿透纸面,喷在枝江的脸上。
她猛地合上剧本。
纸张发出一声脆响。
屋里死寂一片,她忽然好想戚芜。
窗外的城市灯火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紧紧包裹住这圈昏黄的灯光和灯光里的她。
枝江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闭上眼。
黑暗中,戚芜的声音又来了,带着那种熟悉的、灼人的热度,贴着她的耳廓:“枝江…你身上有股味儿…像雪地里烧焦的木头…又冷…又烫…”那声音如此清晰,带着呼吸的气流,仿佛那人就紧贴在她身后,唇齿间呼出的热气烫着她的颈侧皮肤。
这话是她走前一晚凑在枝江耳边说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戚芜指尖划过她脊椎时留下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感——灼热、危险、带着毁灭性的吸引力。
那把火,从未真正熄灭过。它只是在暗处阴燃,伺机卷土重来。
“怎么样?本子够劲儿吧?”荆储意搅动着面前的冰美式,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深色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上午十点的咖啡馆,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明亮得有些晃眼,空气中浮动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低声交谈的嗡嗡背景音。这喧嚣的日常感,与昨夜剧本里那荒凉孤绝的戈壁公路,形成一种割裂的对比。
枝江坐在对面,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亚麻衬衫,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她面前的黑咖啡一口未动,已经凉了。阳光斜射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却隐在阴影里。
“嗯。”枝江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或者别的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桌面斑驳的光影上,没有焦点。“魏山月…很特别。”
“岂止是特别!”荆储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却掩不住兴奋,“这是个能立住的角色!有厚度!你看她开车那狠劲儿,拿醋壶砸人那一下,多干脆!多带劲儿!完全不是那种等着男人来救的傻白甜。现在观众就吃这套!独立,强悍,有故事感。尤其她带着亡父骨灰上路这条线,悲情但不煽情,处理得很高级。那个后视镜里的影子,象征父女羁绊,多巧妙!导演说了,就冲你能演出那种‘心里压着座山’的沉默感,非你不可。”
沉默感……倒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形容他。
枝江端起冰凉的咖啡杯,指尖传来陶瓷冰冷的触感。她抿了一小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沉默感……?”
她重复着,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对啊!”荆储意没察觉她语调里的异样,兀自分析着,“那是她对父亲的愧疚,放不下的执念。这种内化的冲突最难演,全靠眼神和细微的表情肢体。枝江,我觉得你能吃透。你身上有那种…怎么说呢,就是‘藏得很深’的东西,观众能感觉到,但说不清,这就对了!这就是魏山月!”
枝江的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滑动。
荆储意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有点模糊。她的视线穿过咖啡馆明亮的玻璃窗,落在街对面一辆停着的银色轿车上。阳光在车顶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恍惚间,那光滑的车顶似乎扭曲了一下,变成了老卡车布满灰尘的驾驶室顶棚。而那小小的后视镜里,映出的不再是城市的街景,而是戈壁滩上被热浪扭曲的、无限延伸的公路,以及公路尽头,一个模糊的、看不清面目的人影轮廓。人影似乎在动,无声地迫近。
她猛地眨了下眼。街对面的银色轿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反射着阳光,空无一物。
“……而且这是个公路片!”荆储意还在继续,语速很快,“西北的景,空间开阔,视觉上有冲击力!荒原、公路、孤独的卡车,画面本身就讲故事。不像棚拍那么憋屈。对你来说也是突破,彻底打破你之前那些角色的定型印象。枝江,这绝对是个机会!一个能把你往上推一把的机会!”
荆储意热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枝江脸上,充满期待。
枝江沉默了几秒。
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自己的倒影在其中微微晃动、变形。她想起剧本里魏山月在某个废弃加油站独自抽烟的描写:【夜色浓稠如墨。她靠在冰冷的车门上,指尖一点猩红明灭。风从旷野深处卷来,带着沙砾和某种远古的呜咽。她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沉沉地压下来。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渺小,仿佛自己连同这破车,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吞噬、消化。】那种巨大的、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荆姐,”枝江终于抬起头,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感,“这剧本,我接。”
“太好了!”荆储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如释重负,立刻从精致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意向合同我都准备好了!你先看看条款,制作方诚意很足……”
枝江的目光却越过荆姐兴奋的脸,再次投向窗外。
阳光正好,街道上车水马龙,一片生机勃勃。然而在意识的最深处,她仿佛已经坐进了那辆灰蓝色的破旧卡车驾驶室。皮革座椅硬邦邦的,带着尘土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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