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向合同上签下名字的墨迹还未干透,指尖残留着签字笔微凉的触感。荆储意心满意足地将文件收进公文包,脸上是尘埃落定的轻松和职业化的喜悦,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几句后续安排和注意事项。
咖啡馆明亮的喧嚣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包裹着她们,但枝江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回应。
魏山月的戈壁公路、那辆布满尘土的卡车、后视镜里模糊的阴影,如同浸了水的墨迹,在她意识的底片上顽固地洇开,挥之不去。
送走荆储意,枝江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原地,面前那杯彻底凉透的黑咖啡像一小滩凝固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冰凉的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那个名字——“戚芜”——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着她的指尖,也灼着她的心。
昨晚剧本里魏山月被后视镜惊扰的喘息,此刻诡异地与记忆中戚芜贴在她颈后灼热的呼吸重叠。
那份剧本带来的沉重共鸣,那份隐秘的、被剧本精准戳中的惶恐与认同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
而这个出口,她本能地知道,只能是戚芜。
不是寻求专业指导那么简单——虽然戚芜作为影后的经验无疑是宝贵的灯塔——更是需要那个“灼烧她却不燃尽她”的人,用她独特的方式,确认这份共鸣的真实性,或者干脆……将它戳破。
她需要戚芜那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来审视魏山月,也审视她自己。
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心跳莫名地有些失序。她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一片未知的雷区,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的等待音只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
“喂?”戚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沙哑,像上好的天鹅绒拂过耳膜,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天然的亲昵,“江江?这个点找我,想我了?”背景音很安静,隐约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开场白,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枝江紧绷的神经末梢,让她瞬间从魏山月的戈壁荒漠跌回充满戚芜气息的现实。
喉咙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嗯……算是吧。不过,主要是……有事想跟你说。”她顿了顿,补充道,“关于工作的。”
“哦?”戚芜那边的声音清晰了些,慵懒褪去,带上了几分认真和关切,“怎么了?遇到棘手的本子了?还是经纪人又给你塞了不喜欢的通告?”她的敏锐一如既往。
“不是不喜欢,”枝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指节微微用力,“是……太喜欢了。或者说,太……像了。”她斟酌着用词,试图将那份沉甸甸的感受传递过去,“我接了一个新戏,网剧,《山月记》。演女主角,叫魏山月。”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枝江几乎能想象戚芜此刻微微蹙起眉,眼神专注起来的模样。然后,戚芜的声音响起,平稳依旧,却多了份了然:“魏山月……那个开大卡车,送父亲骨灰的公路片?我听说过这个项目,剧本基础听说不错。导演眼光可以,能挑中你。”
“你也知道?”枝江有些意外。
“小圈子嘛,有点动静总会传开。”戚芜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把话题精准地拉了回来,“你说‘太像了’?像谁?像你?”她的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纯粹的探询,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矿工,笃定地敲击着岩壁,等待深处的回音。
枝江的心跳漏了一拍。
戚芜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抓住她话语里最核心、也最脆弱的部分。
她靠在咖啡馆柔软的沙发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仿佛能穿透这繁华,看到剧本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灰黄戈壁。
“是,像。”枝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剖的坦诚,“她一个人开车,穿越荒漠。后视镜里总有个模糊的影子,剧本注释说是她亡父的执念。可是戚芜……我读剧本的时候,感觉那影子……不是父亲。”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影子……更像一种……灼热的、摆脱不掉的……纠缠。像一团火,在后面追着烧,你想甩开,却又怕它真的熄了……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枝江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她不知道戚芜会作何反应。是觉得她过度解读?是觉得她将私人情感投射到了角色里?还是……她也感受到了那份隐秘的共振?
“灼热的纠缠……”戚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语速很慢,像是在细细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
“摆脱不掉,又怕它熄灭……”她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枝江,这个理解……很私人,也很……锋利。”
枝江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觉得她太主观了吗?
然而,戚芜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那份悬在半空的冰冷:“但好的演员,就是要敢于把最私人的、最锋利的感受,精准地嫁接到角色身上。剧本是骨架,演员的血肉和灵魂才是让它活过来的关键。你觉得魏山月的‘影子’像一团灼热纠缠的火,这个意象……非常棒。比剧本注释里那个‘父女羁绊’的符号,要有力量得多,也更……真实。”
枝江愣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被理解的释然和被肯定的悸动。“真的?”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当然是真的。”戚芜的声音笃定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剧本是导演和编剧的意图,但最终呈现在镜头前的,是演员的理解和诠释。你的感受就是你的武器。魏山月为什么不能害怕一种比愧疚更炽热、更让她无所适从的东西?比如……爱?或者某种爱带来的……毁灭感?”
“毁灭感……”枝江喃喃重复。
戚芜精准地用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关于魏山月那份压抑与狠劲的困惑。
魏山月沉默开车时的空洞眼神,砸下醋壶时的干脆狠厉,在无人荒野里面对无边黑暗的窒息感……不正是源于某种巨大情感张力下濒临崩溃的自我保护吗?
像她自己,在戚芜那灼人的爱意里,既沉溺又恐惧,既想靠近又想逃离。
“对,”戚芜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你刚才说‘像你’,我想,不是指经历像,而是那种内核的挣扎感像。那种……被某种强大力量裹挟着向前,既无法彻底挣脱,又无法完全拥抱,只能在夹缝里沉默着、强悍着、甚至带着点自毁倾向地硬扛下去的状态,对吗?”
枝江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一下。
戚芜的话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将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关于魏山月也关于自己的那份混沌感受,照得透亮。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回去,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嗯……对。就是那种感觉。像在旷野里独自对抗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
“所以,”戚芜的语调变得轻快而充满力量,“你抓住了角色的灵魂。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后视镜里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是父爱留下的空洞,还是某个让她又爱又怕的幽灵,或者两者兼有……这留白,正好是你表演的空间。观众会从你的眼神、你每一次瞥向后视镜的细微动作、你踩下油门时的力度……去感知那份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渴望。”
她特意加重了“渴望”二字。
渴望……枝江的心弦被重重拨动。魏山月一次次看向后视镜,真的只是为了确认那影子是否消失吗?难道没有一丝……确认它还在的、隐秘的安心?
就像她自己,对戚芜那灼热的靠近,难道真的只有恐惧?那份让她窒息的紧密相连感,难道不也带着一种病态的、无法割舍的依恋?
“我……我明白了。”枝江的声音终于找回了一些力量,“谢谢你,戚芜。你总是……”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总是能看穿你?”戚芜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一丝促狭的得意,“那是因为,你在我这里,是透明的呀,小枝江。”
这亲昵的调侃让枝江的脸颊微微发烫,方才沉重探讨带来的紧绷感瞬间消散了不少。她忍不住也弯了弯嘴角,小声反驳:“才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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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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