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说话。
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无法说话。因为某些原因,我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早就不想去学校了,有时甚至想,不如去找份群演的工作,把剩下的日子打发掉算了,我是这样期望的。
可此刻,为什么还是站在这所校园门口?为什么不是特殊学校?偏偏是这所普通高中?
我记得我无数次反抗过,跟家人表达过。
“至少上完高中再退学吧!”
我想起来了,爸爸妈妈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才站在这里,未成年,意味着高中毕业成年之前,我的去向由不得自己。现在,必须听从监护人的安排——他们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9月1日。」
「天气晴朗,微风,银杏叶正由绿转黄。」
一阵风过,一片金黄的叶子飘落脚边。
我蹲下拾起,捏着叶柄,轻轻一搓,叶子便旋转了一圈。
我发现它的上半截还残留着些许嫩绿,边缘却已染上枯黄。
「最先知道秋天的叶子,也最先落下。」
我放下书包,拿出我崭新的牛皮纸素描本,将这片叶子夹在第二页。
我拨弄了一下刘海,重新跨上书包,沉重的走进了校门。
“我们班有位特殊的同学。”
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介绍我的。
“尹篌箜,请起立一下~”
老师的语气还算温柔,像是怕我刺激到我。我确实不舒服,却并非因为老师,而是被这满教室的目光包围着。
我先是小心的抬起身体,之后双手托住凳面,往后挪了一段距离,才缓缓站直,极力避免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声响。
然后,我对着老师微微颔首,再对着右边的同学点了点头,我坐在靠窗的第一排的中间位置。
即使我已极力谨慎,议论声还是贯穿我的耳膜。
“看起来很正常啊……”
“好文静……”
“皮肤真白……”
「我就知道。」
“同学们安静一下,你们的这位同学呢,不能说话……”
老师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她可能想过【哑巴】这个词语,但是我却又不是哑巴,这样称呼对我有一定的侮辱成分,无异变成日后的歧视的开端。
“尹同学呢,有些特殊原因……大家要好好跟她相处,多多体谅。”
老师这样说对吗?
至少不是错的,虽然已经坐实了我是弱势群体的身份。
我内心其实是很反感的,这也是我不愿意社交的原因,我身体机能跟所有人一样,我只是不爱讲话,就要被区别对待,即使是善意的……
我本人更愿意把这种善意看成怜悯,只有弱者需要被怜悯,我不弱,我不需要被怜悯。
我只是【话少,内向】。
就连这两个词都是怜悯者施舍给我的。
“好的老师!”
班上最活跃的男生率先答应了老师,也算是起了个头,镇压了对我的讨论,其他同学们也附和着,或者说是附和着老师的权威。
“请坐。”
老师话音落下,我一手按着裙摆,弯腰从腿间伸手勾住凳沿,将它拖回身下,这才轻轻坐稳。依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好乖……”
“看起来很礼貌……”
“……”
「看吧,一但被贴上标签,再平常的举动也会变成焦点。」
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会引起讨论;若举止“异常”,又坐实了“怪人”的名头。
其实还有更多窃窃私语,只是身为高中生,我已学会习惯性地将它们过滤掉。
我看着老师把黑板上我的名字擦去,我拿出她所教科目的课本。
「英语……」
「完蛋了啊……」
按出油性笔的笔芯,我在书皮上写下:
「尹篌箜,一年六班。」
写完之后,我的刑期就真正的开始了。
“我叫……我来自……我喜欢……”
讲台上,经典的自我介绍环节已然开启。我自然也没闲着。
拿出那本夹着银杏叶的素描本,翻开第一页,写下占据整张纸面的三个大字:
「大家好。」
翻过一页,写下:
「我叫尹篌箜。」
再翻一页:
「我喜欢画画。」
又翻过几页空白,在靠后的位置郑重写下:
「请多多关照。」
轮到我的时候,我自然的起身,当然流程上是可以跳过我的,毕竟我发不出声音,又怎么自我介绍?这不是为难我吗?
不过此时若是无动于衷,只会招来更彻底的排斥,与其被动,还不如主动忍受这聚光灯。
我脚步轻柔,走上讲台,在胸前摊开本子。左手端稳,将写满字的页面朝向台下,右手指点着字句,随后微微颔首——这便是我的开场。
“你好。”台下传来观众的回应。
我捻起页脚,翻页。
“哦,还会画画啊……”有人小声感叹。
我点头确认,轻翻纸张。
“小事小事。”这次是轻松的回应。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着嘴唇浅浅地笑了一下。
“男朋友可以吗?”
角落里,一个大胆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循声望去,那男生触到我的目光,瞬间涨红了脸,缩到双掌之后。
翻到最后一页,我双手捧着本子,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教室,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45度。老师带头鼓掌,“很有勇气呢。”她语气真诚,看得出是真心对我刮目相看,也像是松了口气——毕竟,若我这个“特殊学生”被欺负,麻烦事最终都会落到她头上。现在看起来,我似乎……没那么棘手了。
我又朝老师鞠了一躬,然后才走下讲台,回到座位。
我的坦荡没让所有人的目光长久粘着,我下台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很快的放到了下一位同学身上。
合上本子,我将那片记录着秋意的银杏叶小心挪到一页新的空白,轻轻推入课桌。拿出每一本崭新的课本,在封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出所料的,下课铃刚歇,就有好奇的人围拢过来。
第一个是文静的女生,扎着马尾。至于台下口嗨的男生?果然也没有勇气跟我搭话。
“你好,尹同学,我叫兰质,” 兰质背着手,微微弯腰,视线刻意与我平齐,就像照料孩童的保育员一样,“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是经常练字吗?”
她的姿态看似体贴,但在我眼里都是精心编排过的,她应该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城府很深的家伙。
第二位女生是短发,手腕上套着好几根彩色头绳,浑身散发着阳光的活力。
“尹同学,我叫武眉,如果班上有人欺负你,就跟我说好了。”
她甚至撸起袖子,拍着自己的肱二头肌,但上面并没有肌肉线条,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在昭示着自己有暴力倾向。
周围,还有几个同学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更多则是保持着观望的距离。
我拿出素描本,翻到写着「请多多关照」的那一页,展示给她们。
“哎呀,都是同学啦,不用那么客气的。”武眉摆摆手,表情很自然。
我又拿起笔,在本子上快速写了一句,举高。
“哦,字帖啊。”兰质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脸上没有眼镜的痕迹——大概是个爱美胜过视力的姑娘。
就在她俩身后,起哄声已经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喂!你不是说喜欢人家吗?去要联系方式啊!”
“原来是嘴强王者啊!”
“我、我开玩笑的啊。”
我透过人缝望去,那个口嗨的男生正被几个伙伴围着“严刑拷打”,而他本人,早没了之前的胆气,整张脸羞得通红,深深埋在臂弯里,趴在桌上。
“喂!背后议论别人算什么本事?能不能有点礼貌?!”武眉立刻叉着腰转身就朝那群看热闹的男生开火。
“略略略~”
死皮的男生们冲她做着鬼脸,吐舌头。
我立刻扯了扯武眉的衣角,等她回头,又在本子上写好一句话举起来。
兰质先看到了,然后是武眉。
“这些人就是欠骂!不骂回去怎么行?”武眉似乎有些不太聪明。
我忍不住又掩着嘴,紧接着,笔尖悉悉索索轻响,再次举起:
“她说?她?不?会?说?话……”
兰质立刻白了武眉一眼。
“啊!抱歉抱歉!”武眉这才反应过来,双手合十,忙不迭地向我道歉。
「哈哈,我还算有趣吧?」
我在本子上写下两个字。
“不用谢啦,嘿嘿。”武眉挠着头,嘴上说着不用谢,那份得意却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中午一起去吃饭呗。”兰质提议。
「她一直屈身不累吗?」
看着兰质始终维持着放低身段的姿态,我默默想着。既然要交朋友,何必如此刻意?
我拿起笔,写好端起。
“那中午就我们三个呗。”兰质看到我回应,又转向武眉。
“行啊,就我一个。”武眉倒是没有其他的想法。
两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点点头,出于礼貌,又牵动嘴角,回以一个极淡的微笑。
对,没错。和我交流就是这样麻烦重重,她们与我接近肯定也是出于什么猎奇心理吧,等这份由新鲜感催生的好奇心消散,我终将回归一个人的角落。现在的“带上我”,不过是青春期里寻求一点与众不同的谈资,或者满足某种浅薄的虚荣心——仅此而已。
尹篌箜的名字来自《箜篌倒》过来,谐音喉空;《箜篌引》本身也是悲剧;箜篌是乐器,主角却无法说话;三重涵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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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语者的我来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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