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庭院的黑檀木门缓缓合拢,温暖的花木香调散成凉风中的游丝。
西尔维娅拽着格林德沃钻入夜色与人潮:“金狮和海蛇都已经喂过,该债主来收利息了——大人,您欠我三小时纯粹的浪费。”
他失笑,反手扣住她的五指,穿过发光拱门:“如你所愿。”
缓步穿过长街,商铺霓虹在夜色中跳动着光影,在她银发上淌成蜜河。幻焰工坊的门口,一头火龙模型盘踞在乳白蛋壳内,西尔维娅悄悄抽出魔杖一指。龙瞳骤然灼亮,喷出一束旋转的蓝焰玫瑰,直扑格林德沃襟前。
他五指一拢,玫瑰化作晶莹手环套上她手腕:“偷袭领袖?”指尖擦过她动脉搏动处,“判你终身监禁。”
她晃了晃手环,笑着把一颗捂得温热的糖塞进他唇齿间:“假释金。”
她突然被按在缀满萤灯的榉树干上,他的唇裹着青苹果味撩过耳际:“这点贿赂……只够买一秒。”
“这就一秒?还好艾莉丝不知道,否则整个波恩的糖果都要被买断。”
“汉斯·雷戈不会难过,因为她是他远房姨婆。”
笑意未褪,她却忽然开口:“您不会真的让弗雷德里克当南线总督吧?”
格林德沃侧目看她:“怎么了?”
“就凭他奶奶得大晚上来奥博龙堵人——他不是林顿,也不是莱昂。”西尔维娅轻声。
“他比他父亲聪明,”他缓缓说,“但并非执政掌军之才。他缺乏一些东西——锋芒,决断。他小时候常跟着我,抱着《十二年巫师战争》问个不停。那时候他还是金发,眼睛也亮。”
西尔维娅静静听着,一只胖乎乎的大熊蜂正蹭着她手上的翻糖铁线莲。
“您需要一个兼具铁腕与怀柔的总督。我觉得南斯拉夫魔法部部长的位子更适合弗雷德里克,就像斯坦涅茨之于林顿总督。”
“嗯。能干好的话,历练几年调回纽蒙迦德。”格林德沃淡淡道。
他和梅尔兹说话时虽然霸道,却仍然给他们家留了一张入场券。
“那……您小时候呢?”她话锋一转问,“追着艾文叔叔问问题?”
“我不问问题。”格林德沃轻声说,“我跳塔。”
她一愣:“……什么?”
“七岁那年,我从耶戈塔跳了下去。”他看向远处的天幕,“不是想死,西尔维娅,是想飞。像塔尖掠过的飞鹰,像传说里驭光的先祖……想尝尝风灌满骨头的滋味。我听见天空在呼唤我。”
西尔维娅屏住呼吸,格林德沃继续道。
“我踩上滴水兽狰狞的石爪,翻过女墙。下面的镜湖像凝固的黑血,心跳撞得耳朵里全是鼓声……然后,我松手了。”
西尔维娅猛地闭了一下眼,仿佛那无形的裹尸布也缠上了自己,几乎听到耳边呼啸而起的狂风,感到失重带来的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石头塔身模糊成灰色的鬼影,向上疾掠……连她肺里的空气仿佛也跟着被抽空。
“然后呢?”她攥紧了他的袖子。
“就在摔成肉酱的前一瞬——”他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本能?天赋?谁知道呢……一道比缓冲咒更古老的咒语从我喉咙里挤出,像用骨头砸向大地,逼它接住。”
“肋骨断了几根,但之后那三天,我的意识不在身体里。”他声音低沉如夜色,西尔维娅感到揪心,一个七岁的孩子,被他轻描淡写的伤痛。两人已经步入一条由拉长石铺就的回廊,头顶是槲寄生枝藤拱起的穹顶,星光点缀如银河倒悬。萤火虫状的小光点围绕他们轻轻飘动。她牵住他的衣袖。
然而他后面的话震荡着她的认知。
“我看见世界裂开,像一枚生锈的怀表暴露出齿轮,时间在我面前倒带。”
这超出了她理解范畴。禁忌的黑魔法或濒死体验?一股混杂着恐惧与强烈求知欲的电流在她体内乱窜。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仿佛在虚空中捕捉无形的丝线,话语如冰冷的手术刀剖开时空,将她拖入那世界的创口:
“我飞过结冰的北海,看鲸鱼在雪雾中浮沉如诸神的墓碑。我穿过马来的火山口,看熔岩脉动如地壳的心跳;我在撒哈拉的沙丘上空看到骆驼排成灰色音符,在暹罗佛塔顶看僧侣的焚香升腾着缠绕天空。”他语调未曾波动,“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世界如呼吸的画布在我面前展开。”
西尔维娅怔怔看着他刀锋般俊朗的眉骨,金发下侧影如山岳。他的声音那么平静深邃,却让她感到战栗。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干燥,温暖,手指轻柔地拂过,合上她的眼皮。她顺从地闭上眼睛,眼前闪过画面。这就是在高空漂浮的感觉?她感觉脚底一空,心脏骤停,格林德沃的声音传来。
“别怕。”他箍住她的腰拉进怀里,那触感让她像坠落中被鹰拖起。
她看见北海的冰面下,鲸鱼的尸骸如山,空洞的眼窝凝望着永夜。它们曾是神祇的坐骑?神祇也已经死去?她看见火山的熔岩湖,如大地溃烂流脓的伤口,每一次脉动都喷溅出毁灭的孢子……如同其痛苦和溃烂本质,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和绝望。撒哈拉的沙丘,是时间堆积的骨灰,骆驼队是爬行其上的渺小蛆虫,拖着名为‘贸易’的锁链……人类文明的壮举只是蛆虫的蠕动?暹罗的佛塔金顶下,僧侣的诵经声化为一缕缕带着甜腥味的青烟,缠绕着饥饿孩童干瘪的肚腹……那是神圣与苦难的残酷交织,信仰的虚伪让西尔维娅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格林德沃继续说,声音低沉如从星空降落:
“历史像一部哑剧,我看见奴隶在黄金中掘墓,国王在血泊中继位,女人给孩子喂奶,又在战火中枯死。我看见马蹄踏碎麦田,烟囱吐出焦炭,钢铁装甲碾过冻土,蘑菇云在天穹升腾而起。嚎叫、厮杀、背叛、遗忘……我看到人类一次次重复同样的错误,就像孩子玩弄一根点燃的火柴,却从不理解火的意义。”
她看见奴隶的脊梁在鞭影下折断,只为镶嵌法老棺椁上一粒金砂;她听到了脊骨断裂的脆响,感同身受地弓了一下背。国王的头颅滚进泥泞,王冠被黑犬叼走。她眼前闪过那血腥荒谬的画面,喉咙再次发紧。
母亲干瘪的□□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怀里的婴儿像枯萎的花。一种尖锐的母性本能的痛苦刺穿了西尔维娅的心脏,让她眼眶瞬间发热。她看见铁蹄踏碎麦田,工厂的烟囱吞下活人吐出焦炭;她看见蘑菇云……那扭曲畸形的太阳之花绽放,将文明的墓碑烙在焦土之上……一连串的末日景象在她脑中轰然炸开,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的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扶着格林德沃的肩膀才没有软倒。这就是历史的全部?无尽的苦难和毁灭?
西尔维娅指尖剧烈颤抖,这些场景如幻灯片掠过,让她的意识跟随他的话语和魔力飞越千山。
那一刻她明白,原来他曾去过如此遥远又不可触碰的地方——这就是神明初次睁眼时所见的光景。
“后来我明白了,历史,是已经湮灭的旧日星辰……在宇宙的回音。”格林德沃说,把他的手抽回,西尔维娅睁开眼睛,看见他眼睛里亘古的悲悯和荒芜。是无数失败、愚蠢、短视和懦弱堆积成的,巨大而沉闷的回音。它在旷野中徒劳地回荡,一遍遍重复着注定倾塌的悲剧。西尔维娅感到自己的世界观被彻底碾碎和焚毁、再被这残酷的真相重塑。
她的大脑一片轰鸣,耳边仿佛真的响起了那巨大沉闷充满绝望的回音。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攫住了她。如果历史只是无意义的重复,那一切责任、荣誉、自由、奋斗、牺牲、爱……又算什么?
一种感同身受的孤独和清醒,如寒流爬上脊背。在那塔底的血与荆棘中,在那超越时空的冰冷俯瞰里……他成了唯一能打断回音的人。唯一的火种。唯一的答案。
“所以……您是否会觉得自己是神?”她喃喃问。
“不。”他终于看向她,银色右眼里仿佛有宇宙亘古的时光,“神是被人供奉的。我更想——”
“被人理解?”
他嘴角微扬,眼中却没有笑意:“与人共同完成。”
她微怔,看着他。他站在石路上,身影被光流晕开,如遥远壁画中走下的神明,却用几乎悲悯的眼神凝视她。
所以他选我,她想。可不曾拥有超凡视野的凡人,又怎能真正理解他?当他直面文明的绝症、对抗历史的惯性、点燃延续的火种,而我,是否配得上与他共同完成?或许,他只是需要有人足够接近神的幻象,又能让他保持人的轮廓。
他愿意与我分享这无比隐秘的过去,只因为我本就属于他要创造的未来。
他像是在回应她,也像在回应比她更遥远的某种无形聆听者,指背轻轻拂过她的发丝、颧骨、嘴唇。她舔了舔唇瓣,尝到北海的盐和暹罗的烟。
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戒指,其上浮雕纹章。那是枚乌金质地的旧饰物,纹路几近磨平,只隐隐能辨出一枚断裂的太阳轮与中间苍白的?符文。
西尔维娅认得它。
那是格林德沃家族在法兰克时代仍自称“奥尔姆后裔”时所用的古徽,后来被家族取消,只在某几本泛黄的族谱附图里还保留着拓印。而他还带着。
他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盯着那符文摩挲了一下,语调轻淡地像在转述一段无关己身的历史:
“他们把奥尔姆的日轮盘当装饰品挂在图书室的阁楼,说那是中世纪巫师骗麻瓜的把戏。”
西尔维娅一怔。下一刻,他已低低笑出声来,像在笑某种令人唏嘘的命运巧合。银蓝异瞳在夜色与灯火交界的光影中,映出一种遥远得不可触及的冷意:
“我小时候偷翻族谱,指着‘血手先知’那页问父亲:‘他真的能听见太阳说话吗?’”
西尔维娅凝视着他。
“他说:‘那是古人饿疯了,把幻觉当神谕。’”
那声音轻得像冬夜里碎雪覆在墓碑之上。平静得毫无波澜,却像冰冷河面下汹涌的深水,压得人胸口发紧。其实,她能想象格林德沃们是如何想的。
如果我们真的是太阳之子,如何要隐居于这片第二世界?如果我们是诸神的后裔,为何被麻瓜骗走王冠?
“后来我跳塔那天,是管家在雪地里找到我。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清醒,回到庄园的马车上,听见一个族亲在笑,说‘小疯子大概是想学那些骗徒祖宗,摔断腿才知道天塌不了’。”
他的声音像是在回忆某场旧戏剧。只有左手拇指还在徽章上缓慢打圈,将那枚早被家族放弃的符文一遍遍抚平。
“你看,”他低声,“连血脉都靠不住。他们曾经捧着奥尔姆的轮盘、梦行者瓦斯拉的骨头当圣物,但躲进阿尔卑斯山的堡垒太久,却不信他们的血真的流在我身上。”
她看向他,那一瞬,格林德沃与她对视,银色的右眼清亮得如一轮明皎皎的月亮,俯瞰着亘古的荒芜。
“所以我才说,”他轻声,“历史不是故事,是回音。它从未停下——只是耳聋的人把历史当笑话。”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她却听见了那种无法言说的伤口在他声音背后隐隐作响——不是来自仇敌,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血脉相连的族亲。那种“被自己人从历史里除名”的撕裂感,比孤独更沉重和痛苦。
“不过,”他忽然笑了一下,他带着戒指的手一拢,空气里那些绿荧光点点纷纷落下、变色,一枚繁复的金色太阳轮符文在地面上浮现,幽幽发亮,像是久被遗忘的封印。
“瓦伦丁家的族谱里,还留着奥尔姆驯龙时的骨笛拓本。路德维希小时候偷偷复刻过几次,吹裂了三根。”他提起路德维希时语调温柔,仿佛在提起一段亲昵而遥远的往事,“他说:‘这调子不该只埋在土里。’”
他手指轻轻一点太阳轮中央那道光晕的凹陷。
“而我们主支的人,早把这纹路当装饰。父亲说,‘真有那么神,怎会被麻瓜骗走王冠?’”
他顿了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锋利弧度,“他们捧着先祖的头骨怀疑、惋惜、咒骂,却忘了那头骨里曾装着整个太阳。”
窗外黑湖倒映的星光随波微漾,他忽而望向那星子,眼神微垂,语气低得像叹息:
“我跟路德维希说:‘星星是死去帝国的残响。’”他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他想都没想就接,‘那我们该创造响的最久的那颗。’”
说完这句,他静静望着那枚渐暗下去的符文。那一刻他像是站在整个文明的废墟中央,用仅存的信念守住一团火。西尔维娅突然想起两个男人谈论起德姆斯特朗星象室时的场景,也突然明白了一切,伦纳德的温吞和路德维希的冷酷,格林德沃异常慷慨的放权——格林德沃才是路德维希真正的“哥哥”。
正如他是我没有血缘的父亲和兄长,西尔维娅想。
格林德沃神色淡然,并非哀怨自怜,但西尔维娅看见那个七岁跳塔的孩子,曾自己接住天的碎片,又独自弯腰从尘土中捡起那枚被众人唾弃的“神”的符印。
她忽然明白。他不仅仅是为了征服世界才建立帝国,也是为了让那些失落的文明、曾经被家族当作骗局的信仰,有一天能够站着重回光下。
他也不是要成为神,是想把神的语言从废墟里找回来,把人类文明从周而复始的毁灭里拉出来。
西尔维娅什么都没说。她蹲下身,指尖极轻地触碰地上那枚符印的边缘——在那枚太阳轮符文尚未完全消散时,为它续上了断裂处最后一道弧光。
那是一种沉默的共谋,一种“你不是一个人”的低语。她明白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慰藉,只需要——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她起身,伸出手,五指扣住他掌心。
“我会一直在。”她低声说。
格林德沃只是安静地握紧她的手,像握住整个未来。
就在这时,远处广场的喷泉忽然奏响一段恢弘旋律——《G小调魔法幻想曲》。彩色水幕翻腾如幕帘,每个音符都在空气里变换出彩光,连晚风也变得轻盈。
格林德沃收敛一切复杂神色,转身朝她微微一躬,恢复了那种近乎轻佻的潇洒与张扬:
“女士——你不是在收债吗?”
西尔维娅也把之前的情绪丢开,笑着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水流倏地凝固成一圈圈旋转舞阶,将两人托举而起。
西尔维娅故意轻轻踩过他锃亮的靴尖。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后——您会不会溜走?”她踮起脚,手指搭着他的肩头,“像麻瓜童话里的灰姑娘,逃回自己的灶台边,絮絮叨叨地捡豆子——克罗地亚、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
她笑弯了眉眼,声音清脆如鸡尾酒里碰撞的冰。
格林德沃突然把她凌空抱起。喷泉炸成千万星光,随华尔兹的旋律撞碎在两人几乎相贴的鼻尖。
“钟声敲响时,我保证你会感受到我的存在——像跳跳糖一样……真实。”他将她轻轻放回地面,拉近,旋转,低声贴着她泛红的耳廓,“至于时间偷走的舞步……”
他唇角挑起一抹猎人般的微笑,气息灼热。
“我今晚会加倍掠夺回来,参谋长小姐。”
西尔维娅也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那眼睛分明在说拭目以待。
华尔兹在最后一个转音中收束,水幕收拢化为光纹消失在砖缝。四周游客报以掌声,有人吹口哨,也有人举起相机记录。
格林德沃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抬手为她理了理一缕被风撩起的银发。他指尖在她鬓边停了半秒,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懒洋洋地笑了。
“还剩两小时二十三分钟。”他说。
西尔维娅忍着唇角的弧度没大笑出声来,用指尖轻点他胸前的披风扣:“时间不一定是您的敌人,大人。但它现在是我的盟友。”
他没接话,只是眼角一挑,捏了捏她的手腕,像是记住了这句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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