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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桂香(二)

暮色像是掺了墨的温水,慢悠悠晕染开法租界的街景。福瑞斋门前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沾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被晚风吹得打了个旋。陆海送走最后一位提着定胜糕的老主顾,那阿婆临走前还念叨着“明儿还来买”,他笑着应下,转身将“暂停营业”的木牌挂上门框。铜钩扣住木牌的瞬间,“咔哒”一声脆响,像是为这喧闹了一整天的铺子,划上了妥帖的句点。

现在,铺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店里的伙计们早在黄昏时分就回了家,此刻前堂空荡荡的,只剩桂花糕的甜香,还有混着蒸笼残留的暖意,反倒衬得周遭愈发安静。陆海撸起袖口,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薄茧,那是常年揉面、勒糕留下的印记。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柜台:沾着米白糕粉的油纸都要仔细叠好,塞进下层的抽屉;装过糕点的白瓷盘被摞整齐,拿去后厨清洗;还有那本泛黄的账本,需要逐行核对清楚,然后锁进柜台内侧的木柜里。

陆海的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不是账目出了错,而是空气里总觉得少了点熟悉的气息。

正想着,铺子那扇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点晚风的凉意,还有一缕极淡的烟味。陆海抬眼望去,李沐正站在门口,一身深灰色西装,肩宽腰窄的身形被衬得挺拔,领口系着的条纹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刚从洋行回来。他没有立刻进来,反而微微侧身,抬手在自己的肩头和袖口轻嗅了两下,眉峰微微拢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陆海看着他这副模样,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底漫上一层浅浅的笑意。他放下手里的账本,绕过柜台走到李沐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领带结,指尖不经意间蹭过对方微凉的领口:“刚跟洋行大班谈完?”

“嗯,谈德国医疗器械的报关细节。”李沐的指尖轻轻碰了陆海的手背,见人没有躲开,便顺势握住。他的掌心带着点在外奔波的凉意,却很稳,“我身上是不是有烟味?那大班烟瘾重,谈事的时候递了支雪茄,根本就推不掉。”说话时,李沐的语气里带着试探。他清楚陆海不喜欢烟味,之前在俄国留学时,连街角卖烟的小摊位都要绕着走,说是那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陆海轻轻咳了一声,却没有挣开李沐的手,只是微微踮起脚,凑近他的领口闻了闻。桂花的甜香还残留在西装料子上,烟味淡得几乎要被盖过。他直起身,摇摇头:“还好,不算重。做生意抽烟难免会这样,我又不是不懂这些规矩。”他知道李沐烟瘾浅,若非必要,是绝不会碰烟。每次在外头沾了烟味,回来前都会想办法在风里站一会儿,直到把味道散掉,才敢进来。今天大抵是谈得太急,没来得及散尽。

李沐闻言,紧绷的肩线才放松下来。他抬手,用指腹轻轻将陆海耳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蹭过对方温热的耳廓,带着一丝温柔:“我还不是怕你嫌呛。”

“嫌呛也不会说你。”陆海笑着转身,往铺子深处的后厨走去,“你先坐会儿,我给你倒杯东西。”

李沐没有坐,而是跟着他往后厨走。后厨比前堂更暖和,灶台上还留着下午蒸糕时的余温,竹制的蒸笼被叠得整整齐齐,垒在墙角,像一座小小的塔。角落里摆着几个陶罐,盖子半敞着,里面装满了晒干的桂花干,一靠近就能闻到浓郁的桂花香。陆海从其中一个陶罐里舀了一勺干桂花,放进一只白瓷杯里,又提起水壶,往杯里倒了一些的开水。金黄的桂花在热水里慢慢舒展,一片片浮在水面,甜香瞬间漫了出来,也将残存的烟味彻底驱散。

他端着杯子转过身,刚要开口,就正好撞进李沐怀里。李沐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腰,将人圈在自己与灶台之间,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桂花水,眼底带着笑意:“是给我的?”

“嗯,解解你身上的烟味。”陆海把杯子递过去,语气里带着点自然的熟稔,“你来尝尝,看看甜不甜?我没放糖,怕你晚上喝了腻得慌。”

李沐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反而抬手扣住陆海的后颈,微微低头,将杯沿凑到他的唇边。陆海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李沐带着,轻轻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混着桂花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还带着李沐掌心传来的温度。他刚想开口说“我自己能喝”,嘴唇就被李沐堵住了。

桂花的甜香裹着极淡的烟草味,在唇齿间缓缓弥漫开来。李沐的吻很轻,也带着试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陆海的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李沐西装的衣角,指尖能摸到布料下紧实的腰线。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李沐才稍稍退开,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甜,比桂花糕还要甜。”

陆海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他轻轻推开李沐,转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铺子还没收拾完”,却没注意到李沐跟在他身后,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他刚走回柜台前,拿起那本还没核对完的账本,手腕就被对方握住了。李沐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往上滑,最终停在了领口处,他的指尖勾住第一颗盘扣,轻轻扯了扯。

“别闹。”陆海想推开他的手,却被李沐攥得更紧,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无奈,“还在铺子里呢。”

“怕什么,伙计们都下班了,门也锁了,哪有人来?”李沐低下头,在他的颈侧轻轻吻了一下,那气息温热,带着桂花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阿海,我们多久没在这儿……”

“不行。”陆海偏过头,躲开他的吻,耳根却已经红透了。他知道李沐的心思,可这铺子是他们的掩护,门口街角、对面铺子,说不定就有特务处的人盯着,容不得半点差池,“账本还没核对完,明天还要开张做生意。”

李沐也没有强求,只是松开手,从他手里拿过账本,翻开扉页:“我来核对,你去歇会儿。”指尖划过账本上陆海清秀的字迹,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陆海,“对了,我明天要去苏州一趟。”

陆海正拿着布巾擦拭瓷盘的手顿了顿,抬眼望他:“去苏州?为了进货?”

“说是进货,其实是去看看组织急需的那批药材。”李沐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严肃,“最近上海这边查得太紧,巡捕房和特务处天天在码头、关卡盘查,那些药材不好运。苏州那边有个老药商,是老闫的人,能帮我们走水路,稳妥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顾宇泽那边,你先替我教着。报关流程、医疗器械的参数,你比我熟,等我回来,再教他剩下的暗线交接细节。”

提到顾宇泽,陆海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布巾,靠在柜台上,语气里带着点担忧:“说起宇泽,他从德国回来后,总觉得不对劲。上次教他看医疗器械的单据,我刚提到‘德国’两个字,他脸色都变了,手里的笔差点掉在纸上。”他微微叹了口气,“你说他在德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虽说性子腼腆,但也没这么闷闷不乐的,现在问他什么,都只用‘没什么’‘挺好的’敷衍过去。”

李沐合上账本,走到陆海身边,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他们从少年时就有的习惯,带着安抚的意味。“谁知道呢。”他的声音很轻,“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要是不想说,我们就别多问。总有一天,等他愿意了,会告诉我们的。”李沐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就像他们当年在俄国留学时,也曾有过不愿对旁人言说的难处,最后还不是靠着彼此,一点点撑了过来。

陆海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他抬眼看向窗外,夜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街对面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像一团团朦胧的雾。“该关铺子了,我们回去吧。”

李沐“嗯”了一声,伸手接过陆海手里的瓷盘,帮着他把最后几件东西收拾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都锁严实了,才牵着陆海的手,推开铺子的门,走进夜色里。晚风带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沐立刻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陆海肩上。外套上还留着他身上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桂花味,那是早上陆海帮他熨衣服时,不小心沾到的桂花干味道,也是陆海身上常年带着的气息,清清爽爽,让人安心。

“冷不冷?”李沐把陆海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声音里带着暖意,“还有两条街就到据点了。”

陆海摇摇头,把脸埋进带着李沐气息的外套里,心里忽然觉得格外安稳。他们的临时据点在法租界一条小巷里,是一间带阁楼的小公寓,外头看起来和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门口甚至还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月季,像是刻意营造出的“寻常人家”模样。只有推开卧室里那面看似实心的木墙,才能看到里面藏着的暗格——那里放着情报、密码本,还有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

回到公寓,陆海先去洗漱。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奔波了一天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刚用毛巾擦干脸,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秒,腰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抱住。李沐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呼吸温热,带着点刚洗过手的皂角味:“今天累不累?”

“还好,就是站了一天,有一点腰酸。”陆海转过身,靠在李沐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对方衬衫上的纽扣,“你才累吧?跟洋行的人谈了一下午,肯定费了不少脑子。”

李沐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吻住了他。这次的吻比在铺子里时更重一些,带着急切,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毕竟,他们在这乱世里潜伏,每一天都像走在刀尖上,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特务处的人盯上,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只有抱着陆海的时候,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李沐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陆海环住李沐的脖颈,慢慢回应着他,二人的动作很轻,却带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从穿开裆裤的年纪,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里跑跳,为了抢一块麦芽糖拌嘴;到后来一起去俄国留学,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啃着黑面包,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同一本书;再到如今,在上海的租界里并肩潜伏,每一个瞬间,都刻在彼此的骨子里。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担忧、恐惧,还有爱意,都藏在这个吻里,无需多言,彼此都懂。

李沐的手指轻轻解开陆海长衫的盘扣,指尖划过他的脊背,带着点薄茧的触感让陆海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陆海抱起,放到卧室的木板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陆海的皮肤上投下光影,也照亮了李沐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阿海。”李沐低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会平安回来的。”

陆海伸手捂住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别说这个。”他怕听到“平安”这两个字,更怕这两个字最后会变成泡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平安”这两个字太奢侈了,奢侈到让人不敢轻易提及。

李沐握住他的手,将其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动作虔诚:“好,我不说。”

夜色渐深,房间里里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声。等一切都平息下来,陆海靠在李沐怀里,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呼吸很轻,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李沐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蹭过他颈侧那片淡淡的红痕,那是自己留下的印记,像是在宣告他的归属,也像是在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一个能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念想。

李沐没有睡。他静静看着陆海的睡颜,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在俄国留学时的冬天,那里冷得刺骨,陆海的手冻得通红,却还坚持要去图书馆看书,说是“多学一点,以后总能用上”;想起他们刚加入组织,为了找到一个安全的据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只能互相靠着取暖,听着窗外巡捕的脚步声,一颗心悬在半空;想起每次分别前,陆海眼里藏不住的担忧,却还是会笑着说“我等你回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刚做好的桂花糕,塞进自己手里。

他们的每一次分别,都是一场豪赌,他赌自己能活着回来,赌陆海能平安等着自己。这乱世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困在里面,喘不过气。可只要想到陆海还在,想到他们约定好,等胜利了,就开一家真正的糕点铺,只做桂花糕,不用再藏着掖着,不用再提心吊胆,想到这李沐就觉得,心里又攒满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天还没亮的时候,李沐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角的路灯,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陆海还在熟睡,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或许是梦到了他们约定好的那家糕点铺,或许是梦到了再也没有硝烟的日子。李沐轻轻摸了摸他的脖子,指尖蹭过那道红痕,随后小心翼翼地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安宁。

他走到书桌前,点燃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映出他的侧脸。李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阿海,我走了。苏州那边的事,我会尽快处理好,不用担心。顾宇泽那边,你多费心,他性子细,教他的时候不用急,慢慢来就好。记得按时吃饭,别总想着糕点铺的事,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等我回来,给你带苏州的梅花糕,听说比我们做的定胜糕还甜。”

末尾,他画了一个小小的桂花糕图案——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代表“平安”。

把信纸叠好,放在陆海枕边,李沐最后看了他一眼,才轻轻带上门,走进了晨雾弥漫的小巷。他走得很轻,脚步放得极缓,像是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宁。

等陆海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凉透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位置,空无一人,心里瞬间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直到指尖摸到枕边那封叠得整齐的信纸,他才猛地坐起身,拆开信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眼眶慢慢红了。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像是这样,就能离李沐近一点,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简单洗漱过后,陆海没有在家多待,直接去了福瑞斋。刚走到铺子门口,就看到伙计小张和小李已经到了,正拿着扫帚打扫前堂的地面,见他进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打招呼:“陆老板,您来了。”

“嗯。”陆海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把蒸笼准备好,今天要蒸两笼定胜糕,再把角落里的桂花干多备点,下午可能要试做新的糕点。”

“好嘞!”小张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后厨走。

陆海走到柜台后,刚打开木柜,准备把账本拿出来核对,铺子门上的铜铃就“叮铃铃”响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安宁和姜雨杉正站在门口。

安宁穿着一身粉色洋裙,裙摆蓬松得像朵盛开的花,领口别着枚圆润的珍珠胸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声音清脆,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劲儿:“陆老板!定胜糕有没有新鲜的?之前就跟你说要留一笼的,你别给我卖光了!”

紧随其后的是姜雨杉,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手里卷着一份报纸,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带着几分记者特有的利落劲儿。他走进来,无奈地扯了扯安宁的袖口:“你急什么?陆海刚开门,定胜糕还在蒸笼里冒着热气,跑这么快,生怕别人跟你抢似的。”

陆海看着两人熟稔的拌嘴模样,眼底漾起笑意,转身往后厨走:“刚蒸上,得等一刻钟。你们先坐,我给你们倒杯桂花茶。”

“还是陆老板贴心!”安宁说着,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把手里的笔记本往桌上一摊,“对了,陆老板,我那篇写‘秋日街巷’的文章,你帮我看看这段,总感觉得少了点味道。”她指着笔记本上一段文字,字里行间写着“桂香落满阶,客从远方来,携霜带露,却恐惊扰庭前月”。

陆海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桂花茶过来,将杯子放在两人面前,目光扫过笔记本上的文字,指尖在“客从远方来”几个字上轻轻一点,声音温和:“‘客’字可改得再‘沉’些,‘霜露’过重,反倒失了街巷的暖。”——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语,“客”指组织要接应的人,“霜露”是指特务处的盘查,“庭前月”则是接头地点,陆海的意思是在问“人是否安全,盘查是否棘手,需不需要调整接头地点”。

安宁立刻会意,拿起笔在“客”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桂花图案,笑道:“还是陆老板你懂我!就按你说的改,保准能让编辑挑不出毛病。”——“桂花图案”代表“人安全,盘查可应对,按原地点接头”。

一旁的姜雨杉将报纸展开,看似在浏览新闻,手指却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新译出版”的标题上,轻轻敲了三下长、两下短的节奏——这是摩斯密码,对应“邱尚明日赴苏州”。他抬眼看向陆海,语气随意:“陆老板,最近租界不太平,昨天我采访侦缉队,听说又抓了几个‘可疑分子’,你们进货时也多留意些。”

陆海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即点头:“谢了,会当心的。”他自然明白,姜雨杉口中的“可疑分子”,是组织里负责传递消息的联络员,而“邱尚赴苏州”,正是要告知他李沐此行可能遇到的风险。

正说着,安宁忽然凑近陆海,目光落在他的脖颈处,眼睛一亮,随即露出促狭的笑:“陆海,你脖子上这红痕,怎么回事啊?昨天李沐哥是不是没走?”她说着,还故意朝陆海挤了挤眼,语气里满是调侃。

陆海的脸颊瞬间泛起薄红,下意识地想捂住脖子,却被安宁笑着躲开。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收拾着桌上的瓷盘:“别胡说,是不小心被蒸笼烫到的。”

“烫到的?还能这么匀匀整整?”安宁挑眉,凑到姜雨杉身边,压低声音却故意让陆海听见,“我看啊,是某人舍不得李沐走,昨晚没少黏着人家。”

姜雨杉放下报纸,嘴角也勾起一抹浅笑:“行了,别拿陆海开玩笑了。”话虽如此,眼神却也带着几分了然。组织的人都知道陆海和李沐的关系,从俄国留学时相互扶持,到回上海后并肩潜伏,这份情谊早已超越寻常。

后厨的伙计小张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桂花糕出来,听到这话,识趣地将糕点放在桌上,说了句“陆老板,您要的桂花糕”,便转身快步走回后厨,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陆海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辩解,只是给两人添了些茶水:“吃点桂花糕垫垫,定胜糕还要等会儿。”

安宁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是你做的桂花糕好吃,甜而不腻,带着桂花香,比租界那些铺子的强多了。”她一边吃,一边翻着笔记本,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陆海说,“对了,阿玫让我给你带个话,说‘学生们的课本快用完了,需要新的教材’。”——“课本”是指情报密码本,“教材”则是新的联络暗号,这是安宁和周凯玫约定的传递方式。

陆海点点头,将这句话记在心里,随即说道:“知道了,我这两天就把‘教材’备好,让她抽空来取。”

就在这时,铺子的铜铃又“叮铃”响了一声,顾宇泽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几分平静,只是眼底的青影比前几日更重了些,显然是没睡好。

“陆海,雨杉,安宁。”顾宇泽走进来,微微颔首打招呼,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哟,顾大天才来了!”安宁笑着挥挥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快坐,刚出炉的桂花糕,过来尝尝?”

姜雨杉也放下报纸,看向顾宇泽,目光带着几分关切:“刚从领事馆回来?办手续还顺利吗?”

“嗯,还算顺利。”顾宇泽在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在脚边,目光落在桌上的桂花糕上,却没有动,只是看向陆海,“李沐呢?今天该学医疗器械的报关明细了。”

“他去苏州了,说是进货。”陆海给顾宇泽倒了杯桂花茶,推到他面前,“这几天由我先教你,等他回来,再教你暗线交接的事。”

顾宇泽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桂花的甜香,却没能驱散他眼底的几分沉郁。他放下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空白的单据和一支钢笔,放在桌上:“开始吧。”

陆海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各种医疗器械的进货单、报关单和参数表。他将文件夹放在顾宇泽面前,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数字:“这是德国进口的听诊器,报关时要注意‘型号’和‘数量’这两栏,表面上的数字要和‘明面账’对得上,实际的数量和型号,要记在‘暗账’里,用的是我们约定的数字密码——1对应A,2对应B,以此类推,但是遇到‘7’要跳过,用‘*’代替。”

顾宇泽盯着单据上的数字,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轻轻敲击着——作为数学天才,他对数字的敏感度远超常人,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规律:“这里的‘35’,按密码算,应该是‘CE’,对应的是‘急需’?还有这个‘19’,是‘S’,代表‘药品’?”

陆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没错,你学得很快。不过要记住,跟海关和洋行交涉时,不能表现得太熟练,要装作‘刚接触这行,还在学习’的样子,避免让人引起怀疑。”

顾宇泽点点头,继续看着单据,只是当目光扫到“德国慕尼黑医疗器械厂”的字样时,手指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安宁坐在一旁,假装翻看笔记本,实则用余光观察着顾宇泽的反应,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了然——定是“德国”这两个字,勾起了他的心事。她不动声色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秋风吹散雁,故园霜雪深,不知归期,唯盼梅开”,然后将笔记本推到顾宇泽面前,笑道:“宇泽哥,你帮我看看这段文字,是不是太伤感了?我想改得‘明朗’些。”

顾宇泽低头看向笔记本,目光落在“故园霜雪深”和“唯盼梅开”上——这是安宁用文章传递的暗语,“故园”指邱尚,“霜雪深”代表“邱尚近期动作频繁”,“梅开”则是“需警惕其动向”。他的指尖在“故园”二字上轻轻划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随即抬起头,语气平淡:“‘霜雪深’可改为‘霜雪浅’,‘梅开’改为‘梅香近’,这样便明朗了。”——他在回应安宁,“已知晓,会警惕”。

安宁立刻笑着点头:“还是你有文采!就按你说的改。”

姜雨杉这时忽然开口,将手里的报纸递给顾宇泽:“这上面有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赏析,写得不错,你看看?”报纸上,“Sonnet 18”的标题旁,被用铅笔轻轻圈出了几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这是姜雨杉的暗语,“summer's day”是指苏州,“rough winds”代表邱尚,整段话意为“李沐在苏州可能遇到邱尚,需小心应对”。

顾宇泽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几句诗,手指微微收紧,报纸边缘被捏出一道褶皱。他抬起头,看向姜雨杉,语气依旧平静:“写得确实好,多谢。”只是眼底的沉郁,却又深了几分。

陆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他知道顾宇泽心里藏着事,既然对方不愿说,他便不会追问,只是在翻单据时,刻意跳过了“德国慕尼黑”相关的页面,转而指向其他国家的医疗器械:“我们再看看法国的血压计,报关时要注意‘产地证明’,这里容易被特务处的人刁难,需要提前准备好‘备用证明’,也就是假的产地文件,用来应付检查。”

顾宇泽收回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单据上,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口袋里的笔记本——那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和邱尚在德国留学时,在雪夜里拍的合影。那时邱尚还不是司令,只是个意气风发的留学生,而他也还没经历后来的种种,两人并肩站在雪地里,笑得灿烂。可如今,身份对立,立场不同,那段过往早已成了不能言说的秘密,照片也只能被藏在笔记本最深处,连见光都成了一个奢望。

就在这时,顾宇泽的钢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笔记本也随之从公文包里滑落,那张照片掉了出来,落在地上。顾宇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几乎是立刻伸手,将照片捡起,塞进笔记本里,然后将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指尖泛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安宁和姜雨杉都没看清照片上的人,只以为是普通的旧照片。陆海却隐约瞥见了照片上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熟悉的凌厉,像是邱尚,只是他没有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一支笔推到顾宇泽面前:“宇泽你的笔掉了。”

顾宇泽接过笔,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重新看向单据,只是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仿佛想通过专注于工作,来驱散心底翻涌的情绪。

陆海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微微叹气,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让教学的节奏慢一些,避免给顾宇泽太大的压力。他指着单据上的“运费”一栏,说道:“这里的运费,表面上要写得比市价高两成,这是给巡捕房的‘孝敬’,实际的运费要记在暗账里,用‘负数’表示,比如表面写‘200块’,实际就是‘-160块’,代表我们实际花了160块。”

顾宇泽点点头,拿出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很快就算出了实际运费,只是他的手,依旧有些微颤。安宁和姜雨杉见状,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偶尔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给顾宇泽留出平复情绪的空间。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了,蒸笼里的定胜糕终于好了。小张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定胜糕出来,雪白的糕体上点缀着桂花,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我的定胜糕好了!”安宁眼睛一亮,率先拿起一块,吹了吹热气就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是这个味道最地道!”

姜雨杉也拿起一块,慢慢吃着,看向陆海:“对了,李沐去苏州,大概要多久回来?”

“说是三四天,顺利的话,三天就能回来。”陆海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虽然李沐经验丰富,但邱尚也要去苏州,难免会有风险。

顾宇泽听到“苏州”二字,握着笔的手又是一顿,他抬起头,看向陆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沐去苏州,是进什么货?”

“主要是桂花干和一些做糕点的原料,顺便看看医疗器械的货源。”陆海说道,这是他们对外宣称的理由,也是给顾宇泽的“明面答案”。

顾宇泽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吃了一块定胜糕,甜糯的口感却没能让他的心情好转,反而让他想起了在德国时,邱尚也曾在雪夜里,给过他一块刚烤好的面包,温暖又香甜,只是那份温暖,如今早已被冰冷的立场和现实磨灭。

又过了一个时辰,顾宇泽基本掌握了报关的明面流程,陆海便让他先回去休息,等第二天再教他暗线交接的细节。顾宇泽收拾好东西,对陆海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离开了福瑞斋。走出铺子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街角,仿佛那里会出现邱尚的身影,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消失在人群中。

安宁和姜雨杉也起身准备离开,安宁临走前,又拿了两块桂花糕,塞进包里:“明天我再来,陆老板,记得给我留一笼定胜糕!”

姜雨杉则对陆海说道:“如果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报社那边人脉广,或许能派上用场。”

陆海笑着应下,送两人到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到铺子里。他走到柜台后,拿出账本,却没有立刻核对,而是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李沐留下的信,轻轻摩挲着,但眼底满是思念。

“阿沐,一定要平安回来。”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脆弱,却又充满了坚定。

夕阳渐渐西沉,将福瑞斋的影子拉得很长,铺子里的桂花甜香依旧浓郁,只是少了那个人的身影,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冷清。陆海收起信,重新拿起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要守好这家铺子,守好他们的“掩护”,等李沐回来,等他们约定的那一天到来。

而此时的苏州城南,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李沐早已换下那身挺括的西装,穿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看着像个寻常走街串巷的货郎。他脚步轻快地拐进一条窄巷,巷尾“闫记药铺”的木牌在昏暗中摇晃,檐角挂着的两盏马灯,晕开一圈暖黄的光。

药铺的门虚掩着,李沐轻轻推开,门上的铜铃“叮”地响了一声,很轻,很快就被巷外的风声盖过。柜台后,老闫正低头碾着药材,石碾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见有人进来,他抬眼扫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随即又低下头,慢悠悠地问:“客官要抓什么药?”

“二两川贝,要新晒的。”李沐走到柜台前,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在柜台边缘轻轻敲了三下长,短,长,是组织约定的接头暗号。

老闫碾药的手顿了顿,将石碾子推到一旁,用布巾擦了擦手,起身道:“川贝刚卖完,后院新到了些野山参,客官要不要看看?”说着,他掀开柜台后的布帘,朝后院扬了扬下巴。

李沐会意,跟着老闫走进后院。后院不大,靠墙摆着几排药架,上面堆满了晒干的草药。老闫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药架前,伸手在最上层的一个陶罐上敲了敲,陶罐应声移开,露出后面一道不起眼的暗门。

“都在里面了。”老闫推开暗门,里面堆放着几个用油布包裹的箱子,“按你说的,混在药材里运过来的,巡捕房前天来查过一次,没起疑心。”

李沐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油布,触感坚硬,知道里面是组织急需的医疗器械零件。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核对了里面的零件编号,确认无误后,才对老闫点了点头:“辛苦闫伯了,这批货很重要。”

“都是为了做事,说什么辛苦。”老闫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下一批货的船期,还有上海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特务处的柳飞最近在查医疗器械的走私,你回去的时候要当心。”

李沐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用暗号写着“三日后,漕运,走西港”,他将纸条塞进长衫内侧的口袋,贴身收好。“我知道了,会绕开西港的关卡。”他顿了顿,又问,“邱尚的人,最近在苏州有动静吗?”

提到邱尚,老闫的眉头皱了起来:“昨天听说他的副官带了几个人,在码头查得紧,说是在找‘漏网的□□’,不过看那样子,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李沐的眼神沉了沉,邱尚突然赴苏州,恐怕不只是“找□□”那么简单,多半是收到了风声,在查组织的货。他思索片刻,对老闫说:“今晚就把货转移到漕运码头的三号仓库,我联系了那边的人,半夜三更用送菜的船运走,避开巡捕的巡查时间。”

“好,我这就去安排。”老闫应下,转身就要去叫人,却被李沐拦住。

“闫伯,让伙计们小心些,尽量别露面,这批货送出去,你也暂时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李沐的语气很严肃,邱尚的人既然在查,难保不会查到药铺,他不能让老闫陷入危险。

老闫摆了摆手,笑着说:“放心吧,我在这苏州城待了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倒是你,路上要多当心,小海还在上海等你呢。”他早就知道李沐和陆海的关系,当年两人在俄国留学时,还是他托人给他们捎过生活费。

提到陆海,李沐的眼底瞬间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嗯,我会尽快回去,还答应了给他带苏州的梅花糕。”

老闫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你们俩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他拍了拍李沐的肩膀,“去吧,我这就去安排转移货物,保证万无一失。”

李沐点点头,最后检查了一遍暗门,确认没有留下痕迹,才转身走出药铺。巷弄里的风更凉了,带着水汽,吹在脸上有些刺骨。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残月,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上海租界里那些藏着秘密的街巷。

他握紧了藏在长衫里的纸条,心里想着陆海——此刻的福瑞斋,应该已经打烊了吧?陆海会不会正对着账本,想着他什么时候回去?等这批货安全送到,他一定要早点回上海,给陆海带刚出炉的梅花糕,还要告诉他,苏州的桂花,也开得正好,和他铺子里的一样香。

李沐脚步轻快地走出巷弄,拐进另一条大街,街角的馄饨摊还亮着灯,热气腾腾的馄饨汤冒着白气。他坐下点了一碗馄饨,等着老闫那边的消息,目光却时不时望向上海的方向,心里满是牵挂。他们每一次分离,都是一场考验,但只要想到陆海还在等他,他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热气模糊了李沐的眼镜片,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时,眼神里满是坚定。等这碗馄饨吃完,货物转移的消息应该就到了,到时候,他就能踏上回上海的路,回到那个有陆海在的、满是桂花甜香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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