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总带着钻缝般的湿冷。法租界的梧桐叶被北风卷得满地碎金,枯黄的叶片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打着旋儿,像是在诉说这乱世的萧瑟。但这肃杀的寒意,却挡不住福瑞斋飘出的甜香。那暖融融的桂花甜混着新蒸米糕的醇厚,霸道地在街角弥漫开来,成了这寒冬里一点实在的慰藉。
陆海正站在柜台后,专注地用棉线勒着刚出炉的桂花糕。他穿一身素色长衫,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长衫的下摆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几道浅淡的薄茧是常年揉面留下的印记。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捏着棉线的动作稳而准,棉线穿过米白软糯的糕体,连带着镶嵌其中的金黄桂花碎都纹丝不动,勒出的截面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
“陆老板这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陆海抬头时,眼角因笑意扬起的细纹里还沾着点细密的糕粉。门口站着的是特务处的处长柳飞,一身挺括的深灰中山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腰间隐约能看到枪套的轮廓在薄料下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妨碍他熟稔地往柜台前一倚,姿态放松得像来老友家串门。“刚出炉的桂花糕?给我来两斤,一定要带着热气的。”
“刚起笼,还烫着呢。”陆海应着,手下不停,将勒好的桂花糕整齐地码进油纸袋。指尖沾着的米白糕粉蹭在袋口,像落了层细雪。“柳处长今天来得巧,要是再晚一步,这笼就被周记商行的刘太太派来的人取走了。”他说话时声音温温和和的,带着点蒸笼熏出来的暖意。
柳飞伸手接过糕点,又掂了掂沉甸甸的油纸袋,嘴角勾起一抹笑:“看来我跟这口甜缘分不浅。对了,怎么没见李沐?往常这个点,他该来你这儿查账了。”
“他去码头接货了。”陆海低头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着手,声音里裹着蒸笼的热气,“进了批法国来的糖,还顺带接了批德国的医疗器械,说是既要试做新点心,医药那边的生意也得盯紧。他那个人你知道,凡事都要亲自过目才放心。”
话音未落,铺子门上挂着的铜铃“叮铃”一声轻响,带着股寒气,李沐推门走了进来。他穿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肩宽腰窄。西装外套上沾着些微的寒气,甚至能看到几星未化的霜花。他摘下皮质手套随手搁在柜台上,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缝间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陆海身上,见人安好,才转向柳飞,眉梢微扬:“柳处长来了。”
“李老板可是大忙人。”柳飞晃了晃手里的糕点袋,语气带着点玩笑,“刚还跟陆老板说,你可比那洋糖金贵多了,又是洋糖又是医疗器械的,忙得脚不沾地。”
李沐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缓步走到陆海身边,很自然地抬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微歪的领扣,指尖不经意划过陆海颈侧,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进口货娇气,尤其是那些医疗器械,稍有差池就会砸了招牌。”他收回手,目光转向柳飞,语气不卑不亢,“倒是柳处长,特务处公务繁忙,还有空来我们这小铺子打转?”
“忙里偷闲嘛。”柳飞往后退了两步,朝门口扬了扬下巴,“比起你们这桂花糕,办公室里那些卷宗可差远了。走了,等有空再来叨扰。”
铜铃轻响着将柳飞的身影送出门外,陆海才转过身,看向李沐,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这柳飞倒是越来越像个常客了。”
“鼻子比猎犬还灵。”李沐伸手替他掸去肩头沾染的一点糕粉,“俄国那边的货有消息了?”
陆海垂下眼睑,手指在泛黄的账本上轻轻点着,像是在确认什么:“刚在账本夹层里看到老闫递的纸条,是下周三船期。”他忽然抬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我记得宇泽今天该来学看单据了吧?”
“下午到。”李沐抬手看了眼腕上的铂金手表,表盘在暖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泽,“他刚回来两周,医药洋行的执照还在办,急着熟悉业务流程。”他忽然低笑出声,语气里带着点揶揄,“不过让个德国回来的数学天才对着这些医疗器械参数和报关单,确实有点屈才,我怕是他脑子里的函数公式都要抗议了。”
陆海被逗得肩头轻颤,眼底漾起笑意:“谁让组织给安排了留洋商人的身份,总不能真让他拿着函数表跟洋行经理讨价还价吧。”
正说着,铺子的铜铃又“叮铃铃”响起来,这次是连串清脆的响声。安宁裹着一件时髦洋裙,裙摆蓬松,领口还别着枚珍珠胸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身后跟着穿一身素雅湖蓝旗袍的周凯玫。旗袍勾勒出周凯玫温婉的身形,领口袖口滚着细细的白边,显得端庄又大方。
“陆老板!我的定胜糕呢?”安宁刚摘了围巾就嚷嚷,鼻尖冻得红红的,眼睛却亮得很,在铺子里扫了一圈,“再不来抢,怕是要被某人独吞了!”
“在蒸笼里温着呢。”陆海笑着从柜台后端出一碟定胜糕,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小心烫。”
安宁也不顾烫,抓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朝李沐努嘴:“某些人就知道盯着陆老板,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客人,都不知道给我们倒杯热茶暖暖手。”
李沐正给周凯玫倒茶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安宁,语气淡淡:“安大作家要是闲得慌,不如多写两篇文章,省得总来这儿编排我。正好最近刊物审查严,多写点风花雪月,少碰那些敏感词。”
“你懂什么!”安宁梗着脖子反驳,嘴里还塞着糕点,“我那是借景抒情,隐喻!隐喻懂吗?倒是你,整天西装革履的,跟那些洋行大班打交道,可别哪天忘了自己是谁。”说着安宁还冲李沐做了个鬼脸。
周凯玫无奈地拉了拉安宁的衣袖,柔声对陆海和李沐说:“别理她,她就是被审查磨得脾气见长。对了,顾先生的医药洋行的事怎么样了?需要我们那边帮忙吗?比如用实验室设备的名义进些东西?”
“执照下来就能开业。”李沐替陆海接过空盘,语气恢复了沉稳,“到时候确实需要用文教用品和实验器材的名义走几批货,需要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过你放心吧,都会安排好的。”周凯玫点头,“白琼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他们学校的实验室正好需要一批新器材。”
安宁这才消了气,凑到柜台前闻了闻桂花糕,又变回笑眯眯的样子:“还是陆老板这儿好,又香又暖和。不像某些人,浑身都带着洋行的铜臭味和冷气。”
李沐懒得跟她斗嘴,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陆海笑着给安宁也倒了杯热茶:“快喝点暖暖,看你冻的。”
几人正说着,铜铃再次轻响时,顾宇泽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合身的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只是眉宇间还带着旅途的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李沐,陆海。”
安宁刚咽下嘴里的糕点,率先扬声打招呼:“哟,顾大天才可算来了,再不来陆老板的银耳羹都要凉透了。”她朝顾宇泽晃了晃手里的定胜糕,“刚出锅的,要不要尝块垫垫?”
周凯玫也跟着温和开口,目光落在顾宇泽略带倦色的脸上:“顾先生刚从领事馆回来?路上冷吧,快过来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顾宇泽推了推眼镜,对两人颔首浅笑:“刚办完事,还好。安宁还是这么有精神,周小姐也在。”
“来了。”陆海迎上去接过他的公文包,指尖触到包身的凉意,“外面很冷吧。”
“嗯,去趟领事馆办手续耽搁了。”顾宇泽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柜台,最后落在李沐手里的单据上,“今天学什么?”
“先学看医疗器械的进货单和报关明细。”李沐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单据,“做医药进出口生意,这些参数和数字里的门道得摸清。”他忽然话锋一转,带着笑意,“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别拿你那套微积分来算成本,这里讲究的是人情往来和潜规则。”
顾宇泽无奈地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我知道,所以才来拜师学艺。毕竟总不能用函数公式跟那些海关打交道吧。”
安宁在一旁插言,语气夸张:“哟,德国回来的数学高材生还要拜师?陆老板您可得好好监督,别让某些人借着教生意的名义,把人家天才拐去天天算洋行账目,浪费人才!”
陆海笑着摇头,转身去厨房端刚炖好的银耳羹:“宇泽一路辛苦,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糕的甜香、银耳羹的温润,还有安宁叽叽喳喳的笑语声。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却让顾宇泽紧绷了两周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他看着李沐低头讲解单据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看着陆海端着银耳羹从厨房出来的身影,长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和得像一幅画。
顾宇泽忽然想起1931年那个夏夜,他们在阁楼里宣誓的场景。那时李沐和陆海刚从俄罗斯回来,一群年轻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理想的热忱,眼里都燃着比星光更亮的火焰。
“这几笔运费有点问题。”顾宇泽忽然指着单据上的数字,语气肯定,“这批德国精密仪器的运费,比市价高出两成。”他对数字的敏感几乎是本能,毕竟是浸淫数学多年的人。
李沐点头,指尖划过那串数字:“这是给巡捕房的孝敬,明面上的账。”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处,“真正的运费记在这本暗账上,用的是我们约定的暗码。”
顾宇泽了然,推了推眼镜:“需要我破译吗?我看这暗码规律,像是用了简单的移位法。”
“不用,这是老规矩了,老闫他们都熟。”陆海端来银耳羹,轻轻放在顾宇泽面前,白瓷碗里盛着晶莹的银耳和红枣,“你先熟悉明面上的流程,暗线的事不急。刚炖的,补补身子。”
顾宇泽看着碗里温润的甜汤,忽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了暖意:“还是陆海疼人。”
“难道我不疼你?”李沐挑眉,语气带着点调侃。
“你疼的是这些单据和医疗器械参数。”顾宇泽也不示弱,打趣道,却还是拿起勺子,小口喝起了银耳羹。
安宁和周凯玫相视一笑,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安宁偶尔会点评两句洋行的生意,周凯玫则细心地听着,时不时补充几句学校那边的情况。
窗外的风越来越紧,卷起落叶敲打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铺子里却暖意融融。李沐讲得仔细,从医疗器械的进货渠道到定价策略,连如何应付海关和巡捕房的刁难都一一说明。顾宇泽听得认真,偶尔提出的问题精准又犀利,总能直指核心,果然是数学天才的底子,对数字和逻辑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日头渐渐西斜,安宁看了眼窗外天色,拍了拍周凯玫的手臂:“阿玫,该走了,我得去报社送稿子,再晚编辑该催了。”她起身理了理裙摆,又看向陆海,“陆老板,下次来可要给我留两笼定胜糕,不许再被别人抢了先。”
周凯玫也跟着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我们确实该回了,学校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她对陆海和李沐道,“你们忙,我们先走了。”
陆海从柜台后取出两个油纸包,里面分别装着刚出炉的桂花糕和定胜糕:“路上带着,刚出炉的,还热乎呢。”
安宁眼睛一亮,伸手接过:“就知道陆老板你最好!那我们走啦。”说着挽着周凯玫的胳膊,两人推门而出,铜铃轻响着送她们远去。
傍晚时分,柳飞又折了回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纸袋:“刚路过洋行,看到新到的瑞士巧克力,想着陆老板或许爱吃,给你尝尝鲜。”
陆海接过纸袋的手顿了顿,随即笑着道谢:“多谢柳处长费心了。”
李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柳飞,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眼底带着点公务后的疲惫,才开口:“柳处长有心了。”
柳飞摆摆手,语气随意:“小事而已。对了,李老板,你那医药洋行什么时候开业?听说引进了不少德国的新器械,到时候我可得来长长见识,捧个场。”
“还在筹备,执照下来就快了。到时候一定请柳处长来坐坐。”李沐客气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破绽。
柳飞又闲聊了几句,无非是些天气和市面的闲话,便告辞离开了。陆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对李沐说:“他好像对医药洋行的事很感兴趣。”
“特务处的人,警惕性高很正常。”李沐收起单据,神情严肃了些,“我们小心点就是。”他看向顾宇泽,叮嘱道,“你也注意些,在外面少谈专业上的事,别露了破绽。毕竟一个‘留洋商人’,对医疗器械的参数不该熟悉到那种地步。”
“我知道。”顾宇泽点头,镜片后的眼神也沉了下来,“那我先回去了,把今天的单据再理一理,明天再来学。”
送走顾宇泽,陆海开始收拾铺子。李沐帮他把剩下的糕点装箱,两人动作默契,一个递盒子,一个封箱,偶尔指尖相触,都带着无需言说的温情。这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习惯,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到异国求学,再到如今在沪上潜伏,彼此的存在早已刻入骨髓,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锁好铺子的门,晚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比傍晚更冷了些。李沐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陆海肩上,带着他身上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晚上冷,披着。”
陆海把脸埋进温暖的外套里,深深吸了口气,那熟悉的气息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抬头看向李沐,路灯的光晕落在李沐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安心。“阿沐,”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轻轻的,“你说我们能等到光明的那一天吗?”
李沐握紧他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一定能。”他看着陆海的眼睛,目光认真而坚定,“等胜利了,我们就开一家真正的糕点铺,只做你喜欢的桂花糕,再也不用守着这些秘密,不用提心吊胆。”
陆海笑着点头,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星光,比路灯还要亮。路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并行,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彼此扶持着,一步一步走向那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前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那是他们坚守的温暖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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