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已悄然隐去，晨曦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顾宇泽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车声惊醒的，宿醉的头痛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阵钝痛。
当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柔软的沙发，身上还盖着一件带着陌生的大衣。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雪松混合烟草的气息，这味道让他心头猛地一跳，那些被酒精模糊的片段开始在脑海中零散闪现。被强行灌下的清酒，邱尚近在咫尺的脸，还有那个带着温水温度的吻……
顾宇泽的脸颊腾起一阵热意，他猛地坐起身，身上的大衣滑落下来，露出里面有些褶皱的衬衫。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客房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而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邱尚正靠着椅背睡着。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平日里那总是紧绷的下颌线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大概是真的累了，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而沉稳。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敞开着，隐约能看到锁骨的线条。
顾宇泽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停留。这样安静睡着的邱尚，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和疏离，也少了几分军人的威严，多了几分难得的平和，让他想起在柏林的时候，那些相对安稳的日子。
那时候，邱尚也常常这样在他身边睡着。有时是在破译完一份复杂的密码后，人累得直接趴在堆满文件的桌上小憩；有时是在飘雪的冬夜，挤在小小的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毛毯，邱尚总是把大部分毯子都让给他，自己则靠着他的肩膀。
顾宇泽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伸手去抚平邱尚蹙着的眉头，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和邱尚，早就不是当年在柏林时的样子了。
顾宇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他轻轻拿起滑落的大衣，盖回邱尚身上。动作轻得像一阵风，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向外看。天色已经蒙蒙亮，街景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有早起的行人匆匆走过，带着沪上清晨特有的湿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的酒会，想起松井的步步紧逼，想起小李发出的危险信号，还有……自己酒后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宇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细节，可脑海中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他只记得自己头晕得厉害，后来被邱尚扶到了这个房间，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嘶……”顾宇泽轻吸一口凉气，宿醉的头痛再次袭来，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决定不再去想那些混乱的记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顾宇泽转过身，看到邱尚已经醒了，正靠在沙发上揉着眉心，眼神还有些惺忪。
“你醒了？”邱尚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顾宇泽点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昨晚，多谢邱司令。”
邱尚放下揉着眉心的手，坐直身体，身上的大衣滑落下来。他看了顾宇泽一眼，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下：“你的头…还疼？”
“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顾宇泽避开他的目光，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大衣穿上，“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邱尚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他整理衣服的动作，忽然开口道：“等一下。”
顾宇泽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向他：“邱司令还有事？”
邱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变得有些严肃：“顾老板，昨天酒会上那个叫田玉的女人，你以后离她远点。”
“田玉？”顾宇泽愣了一下，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最好。”邱尚的语气很认真，“总之，离她远点，那个女人很危险。”
顾宇泽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邱司令为什么这么说？她是什么人？”
邱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地说道：“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行。在沪上做生意，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他没有解释原因，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顾宇泽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虽然充满了疑惑，但他也知道从邱尚这里问不出更多了。
“我知道了。”顾宇泽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多谢邱司令提醒。”
邱尚这才松了口气，他看着顾宇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我让张寅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邱司令了，我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顾宇泽婉拒道。
“这里离市区还有段距离，早上不好打车。”邱尚坚持道，“就当是……昨晚请你喝酒的赔罪。”
顾宇泽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没有再拒绝：“那就多谢邱司令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前一后走出了客房。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下楼时，宴会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侍者在收拾残局，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香水味。
张寅已经在门口等了，看到他们出来，立刻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顾老板，请。”
顾宇泽点点头，弯腰坐进了车里。他没有回头看站在门口的邱尚，只是在车门关上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邱尚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车子的方向。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晨雾尚未褪去，街景在雾中若隐若现。顾宇泽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脑海中却一直在回想邱尚的话。
田玉？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邱尚会说她很危险？
还有码头的药品，邱尚昨晚说会想办法，难道……
顾宇泽甩了甩头，立刻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因为，他和邱尚立场早已不同，各为其主，邱尚的提醒或许是出于旧情，但他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
车子很快就到了顾宇泽家楼下。那是一栋位于法租界的老式洋房，周围环境清幽，安保也相对严密。
“多谢张副官。”顾宇泽推开车门，客气地说道。
“顾老板客气了。”张寅笑了笑，“邱司令交代了，送您到楼下就行。”
顾宇泽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转身走进了公寓大楼。
回到家，顾宇泽先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来驱散宿醉的头痛和一夜未眠的疲惫。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冲刷着身体，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了一些。
他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刚走到客厅，门铃就响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顾宇泽走到门边，通过猫眼看到了外面的人——是李沐。
他打开门，侧身让李沐进来：“老李，这么早找我，有急事？”
李沐一进门就激动地说道：“宇泽，好消息！码头的药品被放行了！”
顾宇泽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药品被放行了？”
“是啊！”李沐点点头，脸上难掩兴奋，“我早上一收到消息就赶紧来告诉你了。之前我费了那么多功夫去交涉，那些人都油盐不进，不管怎么说都没用，结果昨晚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通知我说可以放行，真是太奇怪了。”
顾宇泽的心里咯噔一下，昨晚……难道是邱尚做的？
他想起昨晚酒会上邱尚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句“码头的药，我会想办法”，还有他今天早上严肃的表情。如果真是邱尚做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柏林的旧情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宇泽？你怎么了？”李沐注意到顾宇泽有些走神，疑惑地问道。
顾宇泽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药品能放行就好，赶紧安排人去接货，务必小心，别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李沐说道，“对了，何萧让我告诉你，昨晚的酒会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跟邱尚走得挺近的，没被他看出什么破绽吧？”
“没事。”顾宇泽摇摇头，“邱尚虽然有所怀疑，但暂时还没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李沐，你在沪上商界混的时间比我长，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田玉的女人？”
“田玉？”李沐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你说的是那个刚从北平来的女商人吧？听说她最近在沪上商界挺活跃的，好像是做丝绸生意的，背景不太清楚，但人脉似乎挺广的，跟不少商会的人都有来往。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顾宇泽听李沐这么说，心里稍稍放下了一些警惕。原来是北平来的女商人，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邱尚可能只是觉得她行事风格有问题，所以才提醒自己小心。
“没什么，就是昨晚在酒会上好像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随口问问。”顾宇泽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把邱尚的提醒说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李沐也没多想，“这个田玉看起来倒是挺温婉的，但商场上的女人，没一个简单的，你要是以后跟她有接触，得小心点。”
“我知道了。”顾宇泽点点头。
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药品交接的细节，李沐就匆匆离开了，他还要去码头盯着接货的事情。
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顾宇泽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散去的晨雾，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药品被顺利放行，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解决了组织的燃眉之急。可顾宇泽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
如果药品放行真的是邱尚做的，那他欠邱尚的就又多了一笔。在这个立场对立的乱世，这样的人情，只会让彼此的关系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
他想起邱尚昨晚在车里靠近时的眼神，想起那个带着温水温度的吻，想起他熟睡时柔和的侧脸，还有今天早上严肃的提醒……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像藤蔓一样在心底悄悄蔓延。
顾宇泽叹了口气，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宿醉的头痛还在隐隐作祟，提醒着他昨晚的混乱。他不知道自己酒后到底说了什么，但看邱尚今天的反应，想必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必须尽快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整理清楚，不能再被个人情感影响判断。他是组织安插在沪上的联络员，肩上背负着重要的使命，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
而邱尚是军统的人，也是他需要警惕和周旋的对象，这一点永远都不能忘记。
顾宇泽喝了一口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加密本和一支钢笔。
毕竟，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去做。码头的药品虽然被放行，但后续的运输和分发还需要仔细安排；组织交代的其他任务也需要尽快推进；还有那个神秘的田玉，虽然李沐说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商人，但邱尚的提醒也不能完全忽视，需要派人暗中调查一下她的底细。
顾宇泽拿起钢笔，开始在加密本上写写画画，将这些需要处理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条理清晰，冷静果断，仿佛刚才那个内心纷乱的人不是他。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沪上的清晨，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依旧在悄然涌动。而顾宇泽知道，他和邱尚之间的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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