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茶馆还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聒噪,街对面女人的孩子还是一样哭泣,也不知他这样一直哭下去到底累不累,树上的蝉还是一个劲叫着。
爹让我早起去西市买了两个西瓜扔进了后院儿的井里,说等午间和大家分了吃好解暑。
厨子老高笑得眼睛都没了,说今日又能享掌柜的福了,我打趣他:“那你还不再将你的糕点做得好些,好好报答报答陈掌柜。”
老高听罢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我:“我做的糕点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难道还让掌柜丢人了不成?”
我躲着他本就不会落在我身上的擀面杖,跑到了柜台里的顺子身后,顺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将我往里拽了拽。
这间茶馆是我爹和老高三年前开在这儿的,我们从江南来,带来了江南最好的茶艺,老高还会做几十种江南的糕点。
起初茶馆只是一个小小的茶摊儿,来的人多了,就慢慢有了店面,如今有二层小楼,一些贵人们爱去楼上的雅间,平民百姓则爱在楼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些做工的人嫌屋里热,便在门口廊檐下坐,要一壶凉茶,一身的暑气便能褪去大半。
人一多,我们也忙不过来,于是又雇了一个收账的,便是顺子。
顺子是前几年落榜的秀才,平日里闷闷的不爱说话,却是个心软的人,挣的那点儿工钱大半都拿去捐给了学堂,好在茶馆里吃喝不愁,即使捐出去许多,也有他吃住的地方。
到了晌午,暖玉楼的几个戏子来喝茶,我端上茶水,悄悄打听他们知不知道哪家戏班子丢了件蜀绣的武生戏服,他们都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不光如此,一连四五日来过的不同的戏班子的戏子也是同样的反应,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这日下大雨,茶馆没什么生意,爹就索性关了门,和老高喝酒去了,顺子又去了学堂,我撑着伞鬼使神差地向桐花阁去,街上依稀几个撑着伞匆匆赶路的人,偶有马车驶过,我躲闪不及,被溅上了半身的雨水。
我在门口叩门,一个约莫**岁的小男孩来开了门,“你找谁?”稚嫩的声音问我,这嗓子一听就是唱花旦的。
“帮我叫你们班主,就说陈尚来了。”我跟他说。
小孩儿把我带进去,让我在檐下等着,他跑进了屋去跟秦老板传话了。
我看着这院中陈设并无什么变化,只是下雨了,本来在院子中央的兵器架都放到了檐下去,院角有棵半大不大的槐树,被雨打得不太精神了。
“小掌柜来了,快进来。”秦老板出来在门口招呼着我,那小孩儿已经跑进了厢房里,我撑伞过去,到了屋前将伞收起靠在墙边,秦老板掀开门帘,我顺势钻了进去。
进了屋,秦老板招呼我坐下,我拍拍裤子,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待坐定,秦老板倒着茶先开口了:“怎么冒着雨就来了?”
“茶馆没生意,我爹就让关门了。您托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了,京城里的戏班子似乎没人丢了那样一件戏服。”我答道。
秦老板叹了口气,说:“那这戏服,槐香又是从何而来?”
“万一是他自己买的呢?”我转着手里的茶碗,不经意地说了句。
“那件戏服不便宜,槐香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秦老板直接否决了我的话,但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怀疑,于是我又说:“去你们平日里订戏服的铺子里问问不就知道了。”
“不失为一个办法。”秦老板说。
“这个槐香生前经历了什么?”我问秦老板。
秦老板的唇抿了起来,抬头看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但我的表情和平常并无什么不同,他反问我:“你每日在茶馆里都不曾听说过吗?”
我笑了:“上次我就跟您说了,茶馆里客人说的话,真真假假,哪能全信呢?况且我是没有兴趣去听那些事儿的,这次若不是您托我帮忙,我才不会去刻意留意这些。”
秦老板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在他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上,即使是这样的笑也是好看的。他喝了口茶,开始给我讲槐香的事。
数月前,槐香在唱白蛇传的时候被突然闯入戏园子的人给打了下去,来人气势汹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是槐香勾引了哪家的大小姐,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又要带着人家私奔。
结果那小姐趁着夜色从自家后院翻墙时不慎跌落,摔断了腿还流了产,并且之后再没法要孩子。
一时间戏园子里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消息不胫而走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尽管槐香一再否认此事,但根本没人相信他,他的辩解都被指为做贼心虚,敢做不敢当,自此再难登台唱戏,每日浑浑噩噩,半月前不见踪影,桐花阁再知道他的消息时已经是他的死讯。
我听罢,心想着茶馆那些人说的竟还真没有一句是真的,想着便笑了出来,秦老板问我笑什么,我只说:“我笑茶馆那些人说的果然都是假的。”
“茶馆的人怎么说?”
“有人说槐香得罪了别的戏班子的人,被灭口了,有人说他和谢府家主来往甚密,被主母带人杀了,还有人.....”
我话未说完,秦老板就打断了我:“谢府家主?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们说,谢府家主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他和槐香,是两情相悦。”这话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秦老板却仿佛在很认真地思索,嘴里喃喃道:“断袖之癖......”
“怎么?秦老板难道也好男色?”我笑着问他。
“小掌柜别开玩笑了,我只是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好多事就好解释了。”秦老板的语气还是认真的,倒显得我颇不正经似的。
我喝完了茶,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碗,见秦老板面前的茶碗也要见底,便也给他添上,他见我起身倒茶,又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何会去找你帮忙吗?”
我笑着说:“不是说我是唯一一个槐香在您面前提起的戏班子以外的人吗?”
“不错,槐香有一日回来后说,他在茶馆,身边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只有茶馆的小掌柜去跟那些人说,别当着别人的面议论人家,那些人竟也听小掌柜的话,果真没有再说那些话。”秦老板那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欣赏的神色,又接着说,“想来会替别人说好话的人,定是好心肠,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举手之劳罢了,他们说的难听,我只是听不下去。”我还是笑笑,“秦老板也会帮人说好话么?”
“能帮则帮,不然万一晚了只会追悔莫及。”他说。
“哦?怎么个是追悔莫及?”我好奇了,问他。
“十几年前,我刚接手桐花阁做了新班主,老班主留下的做新戏服的钱就丢了,到处找遍了都没有,直到有徒弟说看见是另一个小徒弟偷的。
我起初是不相信的,但最后确实在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到了被分散藏起来的那笔钱,也不止一个人说曾见他偷偷摸摸藏东西。
我把他带到祖师爷面前问了几次,他都不承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是说那钱不是他拿的,但种种证据都指向他,我刚当上班主,不能不在戏班立威,于是只能在寒冬腊月将他赶了出去,本想只是给他个教训第二天就叫他回来,结果第二日清早就在街头看到了他的尸体。”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不免一阵酸楚,这感觉从心里传到鼻子眼睛,感觉眼前都有些模糊了,我举起茶碗,装作不小心手滑将茶碗掉在了地上,即刻蹲下去捡,迅速抹了抹脸上湿湿的痕迹。
再起身时对上了秦老板红红的眼睛,我扯出一个笑来问他:“秦老板很心疼这位徒弟?”
“他叫阿常,来时只有三岁,还没桌子高,是个唱戏的好苗子,钱也并未真的丢失,最后却因为我丢了性命,我实在愧疚。”秦老板说着,苦笑着,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我没有再说什么,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衬得屋里越发安静了,无数思绪从我心里划过,面前的秦老板眼睛望着前面,不知他在想什么。良久,我问他:“接下来您预备怎么办?”
秦老板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看向我,“嗯?”
“槐香的事。”我说。
他叹了口气:“先慢慢从谢家查起吧,如果真的和传言一样,是谢家主母做的,那我也只能尽力去为他报仇了。”
“好。时候不早了,这雨看着愈发大了,我就先告辞。”我起身准备离开,秦老板却叫住了我:“先别急,你看你身上都湿了,我方才竟没察觉,你把我的衣服披上走吧,若是着了风寒岂不是我的罪过。”
说着他把榻上放着的一件暗灰色绣云纹的外衣递给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绸缎的料子,摸着滑滑的,一定很贵。
我拿在手里不动,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又说:“无妨,你穿便是,过几日我去茶馆找你拿回来即可。”
于是我将那外衣披在身上,出门撑开墙边靠着的油纸伞,向秦老板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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