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时日愈久,与云岫的相处愈发亲密无间,薛满心中那份安稳的幸福感却像水中月、镜中花,总透着几分抓不住的虚幻。
他本就混沌的过往记忆越发模糊不清,如今连与云岫相依相伴的片段,也像蒙了层薄纱的镜面,朦胧间辨不真切。
他开始莫名的陷入沉睡,醒来后总是有几分茫然,似乎是丢失了某一段记忆。
这日午后,薛满从又一场沉眠中醒来,窗棂外漏进几缕细碎的阳光,落在眼前红衣少年的发梢上,晕出一层柔和的金边。
少年一袭红衣似燃得正烈的火焰,衬得那张眉眼如画的脸庞愈发俊逸,只是眉宇间凝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薛满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望着少年,空白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这个熟悉的身影,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云岫。”
听到这声呼唤,一直蹙眉凝视着他的云岫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下来,唇角缓缓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春风:“薛满。”
“我们……”
薛满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指尖触及温热的皮肤,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盘旋,却怎么也拼凑不完整,“是在雪夜相遇的吗?”
云岫闻言,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其实他们相遇在暖意融融的春。
可他只是转身从案几上拿起那只插着红梅花枝的瓷瓶,梅枝上的花苞饱满,几点嫣红在莹白的瓷瓶映衬下格外醒目。
他将花瓶轻轻递到薛满面前,声音温软如春:“那日红梅开得正好。”
冷冽清润的梅香随着云岫的动作漫入鼻腔,带着雪后初霁的清冽,驱散了薛满脑中的几分昏沉。
他望着那枝含苞待放的红梅,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往日里那份温柔和煦的笑意重新回到眼底。
他接过青瓷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云岫的手指,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微动,抬眼看向少年时,眉眼间的温柔一如既往:“云岫,今日想做什么?”
“弹琴。”
云岫答得极快,像是早已在心底盘桓了千百遍,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恳切,“我想听你弹琴。”
薛满便笑着起身,与他一同走到院中。
梨树底下早已摆好了琴案,案上的五弦琴色泽温润,弦柱打磨得光滑如玉,旁边的香炉里燃着袅袅的沉香,青烟在微凉的空气里缓缓舒展,缠缠绕绕地漫向天际。
薛满在琴案前坐下,视线在琴身上凝了一瞬,指尖悬在半空微微一顿,才轻轻落下,清越的琴音便如流水般淌了出来。
是那曲温和恬淡的《渔舟唱晚》。
初时舒缓悠扬,似见夕阳西下,渔人荡舟而归;渐而节奏明快,仿佛渔网入水,浪花轻溅,满溢着丰收的喜悦。
云岫躺在藤椅上半眯着眼,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薛满身上,看他专注的侧脸,看他指尖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看他天青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舞。
他其实并不想听琴,只是不愿薛满走出这竹屋。
这些时日,只要薛满察觉到一点这幻境中的蹊跷,或是发现了他与那师兄的不同,薛满就开始陷入沉睡,醒来时总会忘却先前的记忆。
而随着薛满沉睡的次数越来越多,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脑海中的记忆越发模糊,这按着薛满心思运转的幻境竟也开始坍塌。
有时是远山突然崩塌,露出后面灰蒙蒙的虚空;有时是天空的圆月忽然落下,半空中便化作虚无,这幻境便陷入一片黑暗。
只是,无论外面的幻境如何坍塌,这方竹屋却从未变过,院中那颗梨花树,依旧开的如火如荼。
可只要薛满睁开眼,那些坍塌的景象又会若无其事地复原,只是每一次复原,他眼底的疲惫就更重一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一点点抽离。
云岫从前想,若能日日与薛满相守,困在这幻境里又有何妨?
哪怕薛满心中所念并不是他,可随着时日推移,终有一日,薛满的眼里心里会只有他。
可日渐虚弱的薛满让他改变了想法。
他猜想,这环境应是依靠薛满的灵力维持。薛满灵力耗尽那一刻,便是这幻境彻底坍塌之时,也是薛满殒命之日。
而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结果。
从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云岫修为日涨。
他开始疯狂地思考,如何才能打破这幻境。
薛满沉睡的间隙,他曾不顾一切地四处探查。
幻境的边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他循着那微弱的灵力波动,终于找到了结界的屏障。
那屏障泛着淡淡的青光,触手冰凉坚硬,他试探着击向结界,可结界刚泛起一丝涟漪,沉睡的薛满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角溢出的血迹染红了衣襟。
那一刻,云岫如遭雷击,终于明白这幻境早已与薛满彻底相连,幻境若碎,薛满亦亡。
他也试过再去研究薛满腕上的木镯。
既然他一碰,薛满就痛的噬心刻骨。
他便让醒着的薛满展示给他看,可那上面的暗红色纹路实在是简单,偏偏一触到灵力,薛满便即刻沉睡过去。
念着薛满的安危,他束手束脚,直到今日,竟仍是一筹莫展。
他只能让薛满尽量待在这竹屋,灵力消耗的再慢一点,让这幻境能维持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琴音渐歇,最后一缕余韵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怅惘。
薛满抬手揉了揉额角,指尖触及处一片微凉,竟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疲惫。
他抬眼望向云岫,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云岫,你也弹一曲吧?就弹那曲《流水》。”
云岫闻言,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阵尖锐的怨愤与酸涩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胸膛。
明明薛满的记忆已那般混乱模糊,可他依然忘不了那梨花,更忘不了那曲《流水》。
可云岫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顺的笑意,声音柔软:“好。”
指尖落在琴弦上的刹那,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压入心底最深处。
幸而《流水》一曲,他早已学的纯熟无比。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出,时而如溪涧潺潺,时而如江河奔涌,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薛满静静听着,起初还微微颔首,渐渐地,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起来,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仿佛坠入了一场沉酣的旧梦,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而安稳。
曲至中段,最是跌宕起伏之处,云岫却蓦地停了手。他缓缓起身,目光落在藤椅上的薛满身上。
薛满又睡过去了。
可这一次,分明毫无破绽。
他没有察觉到幻境中的任何蹊跷,也未曾显露半分对“师兄”身份的质疑,为何却还是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沉睡?云岫眉头紧蹙,心头那股不安如藤蔓般疯长,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握住薛满的左手。
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皓腕上那只古朴的木镯,暗红色的纹路在光线下蜿蜒流转,像是凝固的血迹。
云岫凝视着那木镯,指尖微微抬起,丝丝缕缕的魔气如细羽般轻颤着,缓缓探入镯身。
与薛满的性命相比,他宁愿对方受些痛楚。
薛满原本安睡的眉眼蹙起,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痛苦,随着魔力一分分注入,唇角竟有鲜红的血迹缓缓漫出,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刺目的花。
云岫的心猛地一揪,指尖的魔气险些溃散。
他正欲收手放弃,却见那木镯的暗红色纹路里,竟有幽蓝的光影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如同暗夜中摇曳的萤火,渐渐凝聚成一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薛满的模样,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虚幻。
云岫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惊骇之下猛地抽回手,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琴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案上的琴弦被震得嗡鸣,与他胸口的狂跳形成诡异的共鸣。
这光影他见过!
是薛满的魂魄!
薛满明明说,人、仙、妖,皆有三魂七魄,死后方才魂魄离散。
可为何,薛满明明活着,魂魄却不在体内,而是被禁锢在这木镯之中供养这镜花水月般的幻境?
他望着那团幽蓝的光影在镯身纹路间慢慢熄灭,心头涌上一阵彻骨的寒意。
幻境若碎,等待薛满的不只是死亡,而是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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