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醒来时,眼前已是一片朦胧。
世间万物都像被浸在化不开的浓雾里,轮廓虚浮,光影斑驳,连伸手去触,都仿佛隔着层冰凉的琉璃。
他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前尘往事都如被大潮洗过的沙滩,只余下空茫一片,可面对这逐渐模糊的世界,心底竟没半分讶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薛满,薛满……”
焦急的呼唤穿透雾霭,撞在耳畔时带着细碎的颤音。
薛满循着声音望去,在一片混沌中勉强辨认出个人影。
“师兄。”
他下意识轻唤,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梨花,“又让你担心了。”
云岫快步上前,眉头拧成深川。
他望着薛满苍白如纸的脸,那双往日清亮如溪的眸子此刻蒙着层薄雾,瞳仁失了焦点,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的残烛。
明明只是一次同往常一样的沉睡,怎么醒来就虚弱成这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轻烟,散在穿堂风里。
是因为自己强行以魔气探查那木镯,逼出了里面禁锢的魂魄吗?
“薛满,你怎么了?”
担忧漫过喉头,染上细微的哽咽。
云岫握住他的双手,引着那微凉的指尖贴上自己的脸颊。
薛满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细细描摹他的眉骨、眼尾、鼻梁,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师兄,对不起,”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断,“我没做到,要先离开了。”
温热的液体突然漫过指尖,带着咸涩的气息。
薛满却笑了,眉梢眼角都盛着释然,轻声道:“最后一日,我们成婚吧。”
云岫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话里回过神,眼前的一切就骤然被红色淹没。
薛满身上那件湖蓝色的广袖长袍,转瞬间褪成正红,金线绣的鸾鸟在衣袂间振翅欲飞;床榻上的锦被也染了同色,上面绣着的鸳鸯并蒂莲沾着露水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游进碧波里;连头顶的纱帐、桌上燃着的红烛,都成了灼目的红。
红烛旁摆着合卺酒,两只白玉杯交缠如环,杯沿凝着细碎的光。
云岫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已换成了同款喜服。
“如此,”
薛满侧头望向院中的梨树,那里依旧缀满了洁白的花,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像落了场温柔的雪,“我这梦境,方才能够圆满。”
他竟然知道了。
云岫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是幻境,却没有像从前那样陷入沉睡,难道真的要……
恐慌瞬间攫住心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云岫猛然抱住他,那些深埋心底的嫉恨、怨怼,此刻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只剩下怕失去他的恐惧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好,我们成婚。”
“薛满,不要叫我师兄,唤我云岫。”
红烛高燃,烛火在窗纸上投下跳跃的影;梨花盛放,甜香漫过门槛,与烛火的暖意缠成一团。
薛满与云岫并肩跪在院中,对着天上的日月起誓。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今日薛满与师兄……”
“是云岫。”
云岫在一旁执着地纠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指尖甚至微微发颤,“薛满,不是师兄,是云岫。”
薛满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茫然,随即依着他改了口,声音轻而坚定:“薛满与云岫结为道侣,从此云岫所喜,就是薛满之喜;云岫所愿,就是薛满之愿。”
云岫的声音里满是欢喜,又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今日云岫与薛满结为道侣,从此共担苦痛与因果,同享……”
嘴唇突然被温热的手掌捂住,后面的话被生生堵在唇齿间。
“即便是梦境,你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薛满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唇,“我要死了,又怎能与你同生共死?”
他抬手,指尖抚过云岫的脸颊,“师兄,对不起,从今往后,忘了我吧。”
薛满明明是望着他的,目光却像穿透了这重重幻境,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仿佛要将这句话,说给幻境之外的某个人听。
云岫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合卺酒,递了一杯给薛满,声音低哑:“喝了这杯合卺酒,婚礼才算礼成。”
你的师兄会忘了你,可是我不会。
这句话,他藏在心底,混着血腥味咽了下去。
薛满笑着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时带着轻微的辛辣,滑到心口却漾开一丝转瞬即逝的甜。
他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烛火,神色恍惚地倒在云岫的臂弯里,唇边还残留着浅浅的笑意,呢喃着感叹:“黄粱梦,黄粱梦,果真是一场黄粱美梦。”
话音落,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睫毛像蝶翼般轻颤两下,似乎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云岫也端起另一杯合卺酒,仰头饮尽。
那带着淡淡梨花味的酒液漫过唇间,轻微的辛辣与涩意瞬间勾起心底的暴戾。
原来竟还是梨花白。
可他只是低头,用下巴轻轻蹭着薛满的发,手臂一点点收紧,仿佛要将怀中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在薛满耳边,虔诚而又执拗地补完了那句被打断的誓言:“薛满,今日你我结为道侣,从此共担苦痛与因果,同享欢喜与寿命。”
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便开始扭曲。
竹屋的梁柱发出“咔嚓”的断裂声,瓦片如碎玉般簌簌坠落;院中的梨花瞬间失去了颜色,片片碎裂成金粉似的光尘;桌上的红烛骤然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在风里打了个旋,消散无踪。
薛满左手腕上的木镯,忽然泛起幽蓝的光影,像是有无数星辰在里面明灭。
那簇藏在镯中的幽蓝魂火,在光影中渐渐变得稀薄,像被风吹散的雾,正慢慢消散。
与此同时,云岫身上猛地暴起浓郁的紫色魔气,像翻滚的乌云,将他与怀中的薛满笼罩其中。
他一手紧紧抱着薛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手毫不犹豫地剜向自己的胸口。
指尖穿透皮肉的瞬间,剧痛如惊雷般席卷全身。
云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砸在薛满的红衣上,洇出深色的痕。唇角渗出鲜红的血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可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角的青筋在突突跳动,泄露了极致的痛苦。
手指在胸腔里摸索着,穿过纠缠的筋骨,最终握住了那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那团温热的血肉在掌心震颤,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云岫却望着怀中薛满沉睡的脸,眼中没有丝毫悔意,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既然你要魂飞魄散,那便与我一起做魔吧。
他伸手,指尖凝聚着魔气,毫不犹豫地将薛满的胸口撕裂开一道口子,就要把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放进去。
“不要!”
焦急而震颤的呼唤突兀地传来,云岫的手抖了一抖,那颗尚在搏动的心脏险些从掌心滑落,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知何时,碎裂的梨树竟重新抽出了枝桠,雪似的梨花再度缀满枝头,簌簌落着。
花影之下,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飞奔而来,蓝色的衣袂在风里翻飞,却被浓厚的魔气死死阻隔在外,寸步难行。
“不要!”
青年的眉眼都是虚幻的,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急切与慌乱,“他若成魔,会灰飞烟灭的!”
云岫将魔心送入薛满心口的动作顿住了,连声音都在发抖:“你说什么?”
“这本是修行阵法,师弟是布阵人,他若成魔,这阵法会顷刻演变成诛魔阵。”
青年虽急切,却尽力稳住声线,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灵力的震颤,“诛魔阵下,他将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你是他师兄?”
云岫眉宇间的杀意一闪而过,像淬了毒的冰刃,“可他不成魔,亦要魂飞魄散。”
“我有办法。”
青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能救他。”
云岫眉宇间的戾气竟奇异地舒缓下来,眼底翻涌着最后的希冀:“怎么救?”
他一边说,一边指尖凝聚魔气,小心翼翼地将薛满心口的伤口复原,又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塞回自己的胸口。皮肉合拢的瞬间,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却仍强撑着收起周身浓郁的魔气,任由那层紫色的屏障如潮水般退去。
没有了魔气的阻隔,青年终于能毫无遮挡地奔向薛满。他扑到云岫面前,目光落在薛满脸上时,瞬间被心疼与焦急淹没。
薛满的容色已苍白如雪,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身体的温度都在逐渐流失。
青年急切地抬起薛满的左手,指尖溢出温润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护住木镯上那缕几近消散的魂火。
那微弱的幽蓝光芒在灵力的包裹下,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不再闪烁。
眼见薛满的眉眼恢复血色,云岫微微放下心来,问出心中的疑惑:“是什么样的修行阵法,竟要以魂魄为祭?”
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怒,薛满究竟是为何要布下这等凶险的阵法?
青年置若罔闻,只顾凝神引导。
幽蓝魂火顺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渗入薛满的眉心,如同迷途的旅人终于寻到归途。
直到最后一缕蓝光没入薛满心口,他才松了口气,冷声道:“你是魔,若想在这阵中存活,唯有此刻破阵而出。”
“仙魔不两立。”
云岫看向青年,周身魔气又起,眼中弥漫着浓重的暴烈的杀意,森冷的语气却含着一丝疑惑,“我要杀你,你为何替我指路?”
“你肯以命救师弟,我替他还你这份情。”
青年语声淡淡,一手握住木镯,一手抚过眉心,指尖的魂火跃动着流向木镯,“快走。”
“薛满的情,”
云岫冷笑,“你还不了。”
满树梨花簌簌坠落,一片片碎裂成闪烁的光点,青年的身影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眉眼越发模糊,仿佛随时会与这幻境一同消散。
他看着仍未动身的云岫,急声斥道:“你再不走,若引发诛魔阵,谁都护不住他。”
云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薛满,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紫色魔气再次涌起,包裹住云岫的瞬间,他已转身冲出坍塌的幻境,消失在虚空尽头。
这幻境终于完全碎裂,一切都化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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