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的雪终年不化,今年却格外寒凉。
淮川收了剑,指尖还凝着练剑时带起的寒气。
他转身时衣袍扫过阶下的积雪,今日的修行比往常更久些,许是心悬着屋里的人,连剑招都带着几分急躁。
他端起药炉上温着的药碗,药汁浓黑,氤氲的热气里裹着苦意,一如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
推开门的刹那,暖意裹挟着淡淡的安神香扑面而来。
淮川习惯性抬眼望去,脚步却猛地顿住,往常只余轻浅呼吸的床榻上,竟有了动静。
淮雪正半倚在叠起的锦枕上,微垂着眼,素白的指尖搭在自己的腕脉上,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探究一件与己无关的奇事。
听见门响,青年缓缓抬眼,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清明如洗。
待看清来人,他眉峰微扬,唇边漾开的笑意温和得如同春日融雪,一如往昔无数个朝夕。
“淮雪。”
淮川的声音里还带着修行后的微哑,却难掩那份骤然涌起的惊喜,快步走到床边,“你醒了。”
“淮川。”
淮雪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久未开嗓的琴弦。
他望着淮川,眉峰微蹙,似乎是努力从混沌的记忆里打捞碎片,“你不是下山游历去了吗?何时回的?”
淮川将药碗递过去,唇边勾起惯常的戏谑笑意:“你一躺三个月,我要是再不回来,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他扬了扬下巴,“先把药喝了。”
淮雪接过药碗,黑色的药汁在碗里轻轻晃荡,散出苦涩的药香。
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真的受伤了吗?
可为何不仅脑海全无记忆,就连身体也并无伤痕,只有灵力滞涩的痕迹。
他看向淮川,眉宇间漫上疑惑:“我怎么受伤的?”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淮川挑眉,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反问道,“你到底做什么去了,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若不是你运气好,刚好在山门外被我撞上,如今怕是早已入了轮回,再世为人了。
淮雪的眉峰拧得更紧。
脑海里像是蒙着一层雾,任他怎么拨,都看不清半分轮廓。
“我不记得了。”
他声音微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道,“师兄还在闭关吗?你没把我的事告诉他吧?”
淮川垂下眼,声音淡了几分:“升仙大会在即,师兄修行要紧,我怕扰了师兄,就不曾与师兄知会消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淮雪,“怎么,你想去见他?”
“不用。”
淮雪摇头,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我伤未好,让师兄看见,又要惹他担心了。”
“师兄修行要紧,等师兄出关,我再去看师兄便是。”
“你能这样想就好。”
淮川也笑,“你先躺好,我替你疗伤。”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般漫过剑阁的回廊。
淮雪披衣起身,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天边那轮细如弯眉的新月。
寒气从廊柱的缝隙里钻进来,拂过他的脸颊,却驱不散心头的疑云。
淮川说,他昏迷在山下,全身都是伤。
可为何他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去往后山的竹屋?
那日之后,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或许,他再去一趟竹屋,便能想起些什么。
心念既动,淮雪取下佩剑听风,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剑柄,体内灵力尚未聚起,手腕却猛地被人攥住。
熟悉的戏谑声贴着耳畔传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慵懒:“淮雪,你伤还未好,妄动灵力,是想再躺三个月?”
淮雪侧头望去,只见淮川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玄色的衣袍融入夜色,若非那只温热的手握着他的腕,他竟丝毫未察觉有人靠近。
淮川的灵力远在他之上,此刻刻意收敛了气息,他自然无从察觉。
挣了挣,没挣开。
淮雪指尖的灵力收起,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
淮川松开他的手腕,指尖却似不经意般拂过他的脉门,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夜深露重,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淮川既不愿他出门,淮雪便安心养伤。
只是,这伤养着养着,淮雪便越发觉得不对劲。
起初灵力滞涩,稍动便头晕目眩,他只当是伤后的正常反应。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滞涩感渐渐消退,体内的灵力竟像决堤的江河,一日千里地疯长起来。
要知道,他的修行天赋在同门中向来平平,卡在金丹上境已有数十年,此后再难有寸进。
可这次受伤醒来后,不过月余,他竟隐隐察觉到金丹碎裂的悸动,紧接着便是元婴虚影一闪而逝,再凝神内视时,体内已是化神境修士才有的丰盈灵力,澎湃得几乎要冲破经脉。
世间修仙者多如过江之鲫,能顺利结丹者已是百里挑一,金丹破元婴更是万中难寻,而能进入化神境的,整个仙门也寥寥无几。
以他们剑阁仙门之首的分量,算上寿限将至的师父,能达到化神境的也仅仅只有七人。
他既是受了伤,怎会有这般逆天的机缘?
竟能以金丹之身一步登天,径直踏入化神境?
况且,举凡仙妖,欲入化神之境,必经雷劫淬炼,缘何他却不用?
淮雪坐在窗前,指尖搭在自己的腕脉上,脉搏沉稳有力,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沛然的灵力,震得指尖发麻。
他望着窗外那轮渐圆的月亮,眉峰锁得更紧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失去的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
既是淮川带他回来,那淮川会知道吗?
翌日,淮雪望着正在院中练剑的淮川,忽然开口:“淮川,我近来修为大涨,似已入化神境。”
“真的?我没见你历雷劫呀?”
淮川猛地收剑,剑穗扫过地面扬起细尘,他几步跨过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直到指尖搭上淮雪脉门,探查片刻后才倒吸一口凉气,随即重重拍着他的肩,眼底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淮雪,你可以啊!这下同辈里修到化神境的就只有你和师兄了!如此,等日后师兄接任掌门主持升仙大会,看那些长老还有什么话好说?”
“快说说,你究竟是得了什么大造化?”
淮川凑近了些,脸上满是艳羡,“偷偷告诉我,说不定我也能沾沾光。我要是也修到化神境,师兄的地位就更稳了。”
淮川的反应太过自然,自然得让淮雪挑不出半分破绽。
他只淡淡一笑:“我记不清了,正等着你来告诉我呢。”
“哎,还以为能跟着你享享福呢。”
淮川故作惋惜地叹口气,“看来还是得老老实实的修炼。”
记忆既停在后山竹屋,总要再去看看。
淮雪说:“我要去后山一趟。”
剑阁后山是灵山派升仙后的遗址,几乎每一位初登剑阁的仙门中人,都会怀着朝圣般的期待前来瞻仰。可到头来,多半是满怀失望,悻悻而归。
只因这后山,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目之所及,除了万古不化的积雪,再无他物。
可于淮雪而言,后山除了雪,还有一个隐于结界中的竹屋。
“你如今修为比我高,想去哪我可拦不住。”
淮川挑眉,嘴角噙着惯有的几分漫不经心,双手一摊,摆出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你去呗,带上我就行。后山可是灵山遗址,说不定真存着什么大机缘。万一你找回了记忆,说不定我还能分点好处呢。”
淮雪轻轻摇头,眸色沉静:“我一个人去。”
竹屋是他与师兄之间的秘密,周围设了结界,唯有他们二人能自由出入。
淮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峰微蹙:“那你同我说做什么?”
“别告诉师兄。”
淮雪抬眼看他,眉眼间带着几分恳切,“淮川,师兄修行正是关键时分,莫扰了师兄心境。”
“这是自然。”
淮川颔首,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放心,只要你不死,我半个字都不会给师兄传。”
“多谢。”
淮雪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他不再多言,转身掠至院中,指尖轻叩腰间佩剑的剑鞘。“呛啷”一声清鸣,长剑出鞘,化作一道流光悬于足下,“那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已朝着后山的方向御剑而去。
剑光劈开沉沉暮色,不过一眨眼,竹屋所在已近在咫尺。
淮雪在结界外落下,收剑时指尖触到微凉的剑柄,心中忽然漾起丝莫名的悸动。
他抬手按在结界上,熟悉的灵力波动如涟漪般散开,空茫的雪色里,悄然露出竹屋的院门。
踏入院落时,晚风恰好卷过枝头,院中的梨树簌簌落了场花瓣雨。
洁白的花瓣粘在藤椅的纹路里,落在石桌的茶盏边缘,连空气里都浸着清甜的香。
他缓步走向回廊,廊下挂着的花灯在风里轻轻摇晃。
那是师兄亲手做的,竹骨有些歪斜,可烛火跳动下,画中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少年满身。
穿过回廊进入书房,窗台上的砚台还留着半池宿墨,琴案上的五弦琴蒙着层薄尘,琴弦却依旧紧绷。
旁边挂着的春日赏花图卷边角微卷,画中的少年正仰头赏花,青年却在花下练剑。
……
他悄然看过了竹屋的每一处,都与他的记忆分毫不差。
这竹屋,显然并无异常。
看来,他的受伤也好,机缘也好,都与这竹屋无关。
既如此,那他失去记忆的这段时日,究竟是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淮雪带着满腔疑惑离开竹屋,正欲御剑而起,却见茫茫雪地里,不知何时悄然躺了个红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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