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雪朝着那抹在皑皑白雪中格外灼目的红衣走去，脚步踏碎积雪，离得越近，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便越发刺鼻，铁锈般的腥甜里，竟奇异地裹挟着一缕极淡的红梅香气。
淮雪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待走到近前，他半跪于地，指尖先一步探向红衣人手腕间的脉息，目光顺势抬去，只一眼，便凝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苍白而又艳丽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乌润的长发散开，如泼墨般铺在雪地上，几缕被冻得微硬，缠着细碎的冰晶。
皮肤比身下最纯净的雪还要苍白，几乎是透明的，却偏生衬得鸦羽般的长睫愈发浓黑，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像是落了一层碎星，垂下时恰好遮住紧闭的眼。
少年的唇很薄，此刻紧抿着，一半是失血的惨白，另一半却被淋漓的鲜血覆盖，红得惊心动魄。
血迹顺着下颌线蜿蜒而下，一部分淌入锁骨的凹陷，隐没在红衣领口，另一部分则沿着颈侧滑落，滴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与他身上的红衣交融，分不清哪处是衣色，哪处是血色。
少年就那样躺着，白的雪、红的衣、冰的肤，在寂静里撞出无声的惊雷。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冷与烈，都凝在他身上了。
是雪压着火焰的艳，也是冰裹着朱砂的烈，在这片茫茫的白里，燃出一分不肯熄灭的红。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少年体内的灵力正横冲直撞，像脱缰的野马在经脉里肆意冲撞，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淮雪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输入一丝自己的灵力，想帮他梳理那些紊乱的气息。
可灵力刚一探入，少年便猛地一颤，喉间泄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尾音破碎得像被风吹散的雪，唇角原本凝固的血迹又开始往外渗，鲜红的血珠顺着唇角滚落，砸在淮雪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紧。
他终究只是修剑之人，于医术一道全然不通。
少年伤得这般重，经脉紊乱如乱麻，还是需请医修来治疗才是。
淮雪神色愈发凝重，小心地将少年打横抱起，御剑朝着剑阁疾驰而去。
暮色漫过飞檐时，淮雪踏着最后一缕霞光归来。院中空地上，蓝色的身影仍在剑光里流转，银亮的剑气劈开渐浓的暮色，带起的风卷得檐角铜铃轻响。
“回来了？”
淮川手中长剑挽出个利落的剑花，收势时剑尖斜指地面，“怎么样？找回记忆了没？”
他一边说一边侧头看过来，待看见淮雪怀中的少年时，原本戏谑的笑容瞬间收起。
“先别练了。”
淮雪头也没抬，抱着少年径直穿过回廊走入内屋，将人轻放在床榻上，方才回头看向跟进来的淮川，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急切，“淮川，你过来看看他。”
淮川敛了剑上的寒气，几步走到床前，盯着少年苍白如雪的脸，蹙眉道：“这是谁？”
“不知道，后山捡的。”
淮雪亦看着少年，眉心微皱，“伤得很重，你先看看能不能稳住他的伤势。”
后山虽是灵山遗址，可如今亦是剑阁所属。
这少年既非剑阁弟子，又非剑阁所邀的仙门子弟，缘何能无声无息的穿过剑阁护山大阵，到达后山呢？
淮川心底浮起疑云，却先俯下身，指尖搭上少年的腕脉。
触手冰凉，脉象却乱得惊人，仿佛有无数股灵力在少年体内冲撞撕扯。
淮川的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收回手时眉头拧得更紧：“我医术也就学了个半吊子，他伤成这样，怕是要送去镜湖才行。”
镜湖医道冠绝仙门，只是从不出诊。
救命之事事不宜迟，淮雪当即做了决定：“你现在就送他去镜湖。”
“就知道使唤我。”
淮川无奈地摇头，指尖叩了叩腰间剑柄，“说好了，等我回来，你得帮我做件事。”
“知道了。”
淮雪被他逗笑，伸手推了把他的肩膀，“别磨蹭，快去。”
淮川刚要俯身去抱那少年，床榻上的人却忽然剧烈抽搐起来。
少年双目紧闭，睫毛上还挂着冷汗，可那抽搐的幅度却奇异地精准。
淮川的手几次探过去，都被他看似无意识的扭动避开，动作利落得不像个重伤昏迷的人。
“别动。”
淮雪伸手按上少年的肩。
指尖刚触到少年冰凉的肌肤，那剧烈的抽搐竟骤然平息。少年的身体甚至微微侧了侧，像是无意识般，朝着他掌心的方向靠了靠，眉心紧蹙的弧度也舒展了些许。
淮川缓缓收回手，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
少年体内紊乱的灵力骗不了人，那般重伤早已该人事不省，可方才那几下避开他的动作，却带着近乎刻意的精准。
淮雪垂眸看着少年安静下来的睡颜，指尖在他肩头轻轻顿了顿。
片刻后他抬眼，对着淮川请求道：“淮川，我知道镜湖的规矩，你能不能亲自去镜湖走一趟，以做客的名义邀一位镜湖医修过来？”
名义虽是做客，实际却是出诊。
若是旁人，怕是请不动。
可淮川与镜湖掌门春回仙君交好，或可一试。
“那可就不止办一件事了。”
淮川挑眉，“三件事吧。”
淮雪没应，只笑着把他往门外推：“快去吧。”
淮川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时，屋内彻底静了下来。
淮雪坐在床边，凝视着少年苍白而又艳丽的眉眼，轻声呢喃：“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后山？我失去的记忆，会与你有关吗？”
那声低浅的疑问还萦绕在唇边，床榻上的少年忽然动了。
睫毛颤了颤，像蝶翼拂过水面，少年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眸子蒙着层水汽，看得不甚真切，却在对上淮雪的刹那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子的寒潭。
“云岫。”
他开口，轻软的声音裹着难以言喻的欢喜，“薛满，我是云岫。”
“薛满？”
淮雪猛地一怔，指尖下意识收紧，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入静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愕然地看向少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你是在叫我？”
薛满是师兄替他起的人间名字，是他与师兄之间独有的秘密，连一同长大的淮川都不曾知晓，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怎会知道？
“是。”
少年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方才眸中的水光与欢喜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沉静。
他缓声道：“你曾同我说，你与师兄相遇在雪夜，入了剑阁后，道号便唤作‘淮雪’。可你师兄说，这名字太冷，又盼你一世圆满，故而替你取名薛满。”
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淮雪喉间发紧，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像被雾霭笼罩的深潭：“可我……并不认识你。”
“你忘记了。”
少年挣扎着要坐起身，仰起脸看向淮雪眉眼时，那双清透的眼眸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像埋了千年的酒，一开封便醉了人，“但没关系，我还记得。”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未散的凉意，轻轻环住了因他的话而陷入怔忡的淮雪。
少年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执拗，将头深深埋入淮雪的怀中，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薛满，”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微不可闻的颤抖，“我一直记得。”
那语气里的眷恋与深情太过沉重，像山月压在心头，让淮雪原本要推拒的手，竟一点点卸了力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颤，也能闻到他衣衫上混着血腥气的红梅香气。
直到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淮雪才轻轻扶着他的后背，将人送回床榻躺好。
他替少年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他苍白却难掩执拗的脸上，终于问出了那句盘旋许久的话：“你说你记得。那便告诉我，我忘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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