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瑞王府书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上品墨锭的清香和淡淡书卷气,一派王府应有的雅致与宁静。
瑞王萧玦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握一卷《河渠志》,似乎正专注于水利政务。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亲王常服,玉带束腰,面容俊朗,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这秋高气爽格格不入的沉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多年前,另一只柔荑轻轻拂过的触感。
“殿下,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见。”门外心腹长随低声禀报。
萧玦猛地回神,眼底那一瞬间的恍惚与痛楚迅速被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平日那般温和却略带疏离的模样:“请李大人去花厅稍候,本王即刻便到。”
他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走向花厅。每一步都沉稳得体,符合一个贤王应有的风范。
与工部侍郎的会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商讨的是京畿地区秋季堤防加固之事。萧玦言辞清晰,考虑周全,既指出了几处隐患,又对所需银钱物料提出了切实的估算,显得既关心民瘼又不至过于激进,引得皇帝猜忌。
送走李侍郎后,已是午时。
侍女端来精心烹制的午膳,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皆是按王府规制,却并无多少奢华之气。萧玦挥退了侍从,独自一人坐在桌前。
食不知味。
佳肴入口,如同嚼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落在庭院中一株已然开始凋零的木槿花上。那淡紫色的花瓣,像极了某人最爱穿的那件衣裳的颜色。
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放下银箸,再也无法下咽。
“撤了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收拾碗碟,不敢多看一眼主子明显不佳的脸色。
午后,按例需入宫向皇帝禀报堤防事宜。萧玦换了朝服,乘轿前往皇宫。
紫宸殿内,熏香浓郁。皇帝萧寰斜倚在软榻上,听着萧玦条理清晰地回禀,手指间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球,神色莫测。
“嗯,此事你斟酌着办便是,无需事事禀报。”皇帝听完,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似乎对这些民生政务并不十分上心,目光反而在萧玦脸上转了一圈,“朕看你气色不大好,可是近来政务过于繁忙?”
萧玦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道:“谢父皇关怀,儿臣只是昨夜未曾安睡,并无大碍。”
皇帝哼笑一声,意味不明:“是么?朕还以为你是思念哪位故人,以致神思不属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萧玦心脏最痛之处!他猛地抬头,撞上皇帝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冰冷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戏谑、警告和一丝残忍的玩味。
皇帝知道他记得!他一直都知道!他甚至以此为乐,时不时便要拿话来刺他一下,提醒他谁才是掌控一切的主宰!
巨大的悲愤和恨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萧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与咆哮,重新低下头去,声音艰涩:“父皇说笑了。”
“但愿是朕说笑了。”皇帝移开目光,语气转淡,“你是朕的儿子,当知分寸,莫要沉溺于无谓的旧事。下去吧。”
“儿臣……告退。”萧玦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维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紫宸殿,直到转身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宫殿,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唯有袖中颤抖不止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无谓的旧事?
分寸?
那些午夜梦回时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被强行夺走、碾碎的美好,在这个人眼里,只是无谓的旧事?!
轿子晃晃悠悠地抬着他离开皇宫,朱红的宫墙在他眼中仿佛流淌着鲜血。每一次踏入这里,都像是在重复一场凌迟。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见证着他的屈辱和失去。
回到王府,屏退左右,萧玦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最里间的一处暗阁。
这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回忆的悲伤气息。
暗阁正中,设着一张小小的香案。案上没有供奉任何神佛牌位,只静静地放着一幅卷轴,和一支早已干枯、却依旧被小心保存的木兰花。
萧玦点燃三炷细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沉痛的面容。
他缓缓展开那幅卷轴。
画上是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少女,正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下,回眸浅笑。眉眼如画,顾盼生辉,笑容清澈得仿佛不染尘埃。那是他亲手为她画的小像,在她入宫前那个春天,他们最后一次私下相见时完成的。
那时,梨花如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笑着说:“殿下画得真好,以后每年梨花开了,你都为我画一幅,可好?”
他答应了。
可再也没有以后了。
画面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梨花落尽成秋色。墨迹犹新,却是他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心痛难当之际,添上去的。后面还有半句,他从未写出,却刻在了心上:池苑依旧,不见故人。
手指颤抖着抚过画中人的眉眼,那冰冷的纸面,再也触不到丝毫温度。
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的心脏。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却是他灰暗压抑的皇室生涯中,唯一温暖明亮的光。她是他太傅的女儿,自幼相识,情投意合。他甚至已向父皇恳求,只待她年纪稍长,便请旨赐婚。
可就在那个秋天,先帝病重,局势微妙。皇帝,当时的肃亲王,在一次宫宴上见到了随父入宫的她。
不过一面。
不过是一面之缘!
次日,一道旨意便降下太傅府,册封她为才人,即日入宫。
反抗?求情?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渺小得可笑。太傅跪破了额头,换来的是一顿申斥和险些罢官的下场。他冲去王府,却被侍卫拦在门外,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
她入宫前,托人给他送来那支木兰花,再无只言片语。
再后来,便是短短三个月后,宫中传出消息,新晋的才人突发急症,香消玉殒。
急症?好一个急症!
他根本不信!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花了极大的代价,才从一个出宫的老太监口中,得知了支离破碎的真相:她入宫后从未承宠,因性情刚烈,屡次触怒皇帝,最终被赐下鸩酒……
皇帝甚至吝于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对外只称急症。
那支木兰花,成了她留给他最后的念想。那幅小像,成了他永远无法完成的承诺。
从此,梨花落尽,再无春秋。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萧玦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香案边缘,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画中人的笑靥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可他的伤心处,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碾磨成了齑粉。
恨吗?
如何不恨!
恨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夺他所爱的父皇!
恨这冰冷无情、吞噬了所有美好的皇宫!
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
这些年,他谨小慎微,努力扮演着一个温顺、不得志、甚至有些懦弱的皇子形象,将所有的恨意深深埋藏,只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独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活着的意义,似乎只剩下两件事:一是守护好她留下的这最后一点念想,二是……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复仇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萧玦缓缓直起身,用袖口极其小心地拭去画上的泪痕,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他的眼眶依旧泛红,但所有的脆弱和痛苦已被重新封印回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沉淀了多年的、冰冷的恨意。
他将画轴仔细卷好,与那支干枯的木兰花一同放回原处。
整理好衣袍,打开暗阁的门,走出去时,他又是那个温和儒雅、略显沉闷的瑞王殿下。
只是无人看到,他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一枚冰冷的、边缘有些锋利的玉佩——那是她当年偷偷赠他的信物。
指尖用力,直到玉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仿佛只有这清晰的痛楚,才能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还记得,还在恨。
夜色,悄然笼罩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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