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让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六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就像那个女孩闯入她生命的方式——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此刻她心头那些理不清的思绪。
手中的红笔无意识地在指间转动,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篇作文上。《守望的距离》,程念的标题写得格外工整,就像她这个人,表面乖巧,内里却藏着惊人的执着。翻开第一页,那些清秀的字迹仿佛还带着执笔人的温度,每一个笔画都写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像是在用尽全力诉说着什么。
"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读到这一句时,陆清让的手抖了一下,红笔在纸面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她急忙用涂改液遮盖,白色的液体在纸面上晕开,却盖不住心头的悸动。这个孩子,总是能用最温柔的文字,说出最惊心动魄的话。就像现在,明明是一篇讨论文学作品中距离感的议论文,却处处可见个人情感的投射,那些欲言又止的句子,那些意味深长的比喻,无一不在试探着她的底线。
窗外的雨声渐密,像是敲打在她的心墙上。那道墙,她用了十年时间精心修筑,从她选择成为一名教师的那天起,就知道这道墙必须牢固。可是现在,在程念清澈的目光中,在那些炽热的文字里,这道墙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她甚至能听见墙体松动的声音,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在每一次与那个女孩对视的瞬间。
清晨七点二十分,陆清让准时走进校门。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那个站在走廊尽头的身影。程念今天穿着浅蓝色的校服,白色的衬衫领子整整齐齐地翻在外面,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正低头看着课本。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那专注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动人。
陆清让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这段时间以来,她刻意保持着距离,用师长的身份筑起防线。她不再在晨读时特意停下脚步与程念长谈,不再在批改作业时写下那些带着个人情感的评语,甚至在课堂上都有意避开与那个女孩的眼神交流。可是每次看到程念期待又克制的目光,那道防线就会松动几分。就像现在,明明告诉自己要径直走进办公室,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偏移。
"老师早。"程念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是把整个晨曦都装了进去。
"早。"陆清让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刻意平淡,"要下雨了,记得带伞。"她指了指天上又开始聚集的乌云,努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寻常的师长关怀。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样寻常的关心,在现在的境况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她看见程念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写满了了然。真是个敏锐的孩子。陆清让在心里叹息。她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次刻意的疏离,然后用那种带着些许失落却又倔强坚持的目光回应着她。
语文课上,陆清让站在讲台前,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文上。《蒹葭》中的句子在唇齿间流转,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今天的程念坐得笔直,手指轻轻握着钢笔,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当她念到这一句时,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程念。女孩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那一刻,陆清让突然明白了诗中那种求而不得的怅惘。水中央的伊人,可望而不可即,不正是她此刻处境的写照吗?只是,她才是那个应该站在岸上的人,而程念,本不该涉水而来。
她迅速移开视线,指尖微微发凉。十年教学生涯,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学生——用最纯粹的感情,做着最危险的事。那些晨光中的等待,那些精心准备的读书笔记,那些字里行间藏不住的心事,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在她精心修筑的心墙上一下下地凿着。
下课铃响,程念照例来到办公室。陆清让注意到她今天特意换了发绳,浅蓝色的丝带上绣着细小的银杏叶图案,衬得她脖颈纤细白皙。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程念总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喜欢的颜色,她偏爱的植物,她不经意间提到过的小物件,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以某种方式出现在那个女孩身上。
"老师,这是修改后的作文。"程念将作业本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擦过陆清让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温热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让陆清让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拿起红笔:"我看看。"
作文写得很好,好得让她心惊。那些细腻的描写,那些克制的抒情,那些欲言又止的留白,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在分析《边城》的段落里,程念写道:"翠翠的等待,看似被动,实则是她能做的最勇敢的选择。因为有些感情,明知没有结果,也值得用一生去守候。"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扎在陆清让的心上。
"这里..."陆清让的笔尖在纸面上停顿,"比喻用得太过了。"她划掉那句"你是我贫瘠土地上最后的玫瑰",笔迹有些颤抖。这样的句子太过直白,太过危险,像是在心墙上凿开的一个小孔,让她窥见了不该看见的风景。
程念安静地站在一旁,呼吸轻浅。陆清让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着少女特有的清新。这个味道,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得如此熟悉。有时候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她会突然想起这个味道,然后不自觉地走神。
"老师,"程念突然轻声问,"您觉得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清让的手一抖,红笔在纸上留下一个红点。她抬起头,对上程念认真的目光。那目光太过纯粹,太过炽热,烫得她几乎想要逃避。这个问题看似随意,但她知道其中蕴含的重量。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试探着,靠近着。
"现在讨论这个还太早。"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样官方的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可是除了这样,她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这个十七岁的女孩,爱情是糖,也是毒;是光,也是影;是生命中最美的意外,也是最难的修行?难道要告诉她,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条死胡同,明知道走不通,还要往里闯,最后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程念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我知道了。"那声音很轻,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那一刻,陆清让几乎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想要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想要解释这一切的不得已。但最终,她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红笔,任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提醒着她必须守住这道界限。
放学后,陆清让独自留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某种执着的叩问。天色渐暗,她却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办公室的空间。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
她打开抽屉,取出程念送的那个银杏叶书签。书签做工精致,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就像那个女孩的心思,细腻而分明。书签的背面,程念用她清秀的字迹写了一行小字:"愿您如银杏,历经风雨,依然坚韧。"
"老师,银杏的花语是坚韧和沉着,我希望您永远这样。"
程念说这话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倾慕。陆清让不是没有察觉,从那些晨光中的等待,到那些精心准备的读书笔记,再到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一切都太过明显。可是她能怎么办?她是老师,比程念年长十岁,肩负着教导的责任。社会的眼光,职业的操守,还有那个女孩的未来...每一样都像枷锁,牢牢困住她想要回应的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程念发来的消息:"老师,您还在办公室吗?雨很大,我给您留了伞在门卫室。"
陆清让看着这条消息,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个孩子,明明自己才是更需要被照顾的那个,却总是这样细心地惦记着她。她走到窗边,看见程念正站在校门口的雨棚下,手里握着两把伞。女孩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坚持。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时不时抬头望向办公楼的方向。
那一刻,陆清让几乎要冲下楼去,想要为她撑起一把伞,想要告诉她不必这样辛苦地守望。但最终,她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那个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心墙内外,都是孤独。她在墙内守着职业道德和责任,那个女孩在墙外守着无望的等待和执着。
作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程念获得了一等奖。站在领奖台上,女孩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目光太过炽热,让陆清让几乎无法直视。当主持人念到程念的名字时,她看见那个女孩在台上微微颤抖,但在目光与她相接的瞬间,又立刻挺直了背脊,像是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
"最动人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声音背后那份真挚的情感。"
发言时,她刻意避开程念的视线,却依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她知道,那些话,那个女孩一定听懂了。坐在台下的程念,手指紧紧抓着获奖证书,指节泛白,眼神却亮得惊人。那一刻,陆清让突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也是这般不顾一切,也是这般全心全意。只是时光荏苒,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爱奋不顾身的少女了。
颁奖仪式后,程念给她发来了那条消息。看着屏幕上那些真挚的文字,陆清让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是在替她说出那些不能言说的心事。
"专注写作吧。你很有天赋。"
她最终这样回复。不是不想说更多,而是不能说更多。这条界限,她必须守住,为了程念,也为了自己。可是为什么,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心里会这样痛?那种感觉,像是亲手扼杀了什么正在生长的新芽,明明知道它可能会开出美丽的花,却不得不因为它长错了地方而将其连根拔起。
夜深了,陆清让还在备课。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项脊轩志》的课件,她却总是走神。归有光的文字在眼前晃动,那些平淡中见深情的句子,此刻读来格外刺痛。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她想起程念在读书笔记里写的话:"最深的感情,往往藏在最平常的话语里。就像枇杷树年复一年地生长,那份思念也一直在那里,不增不减。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深情,最终都会化作这样看似平淡的守望?"
这个女孩,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文字背后最细腻的情感。作为老师,她应该为有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可是作为陆清让,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让她既想要靠近,又想要逃离。程念像是拿着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深处那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空虚和渴望。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程念发来的新消息:"老师,我读到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您觉得,那个'君',真的不知道吗?"
陆清让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纱帘,在桌面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从那个晨光熹微的早晨,从那个女孩第一次在走廊上等她,从那些字里行间藏不住的心事...她都知道。
可是知道又如何?有些界限,注定无法跨越;有些心意,注定只能深埋。她关掉手机,继续备课。红笔在纸面上划过,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不能言说的,就让它留在文字里吧。就像归有光的枇杷树,在时光里静静生长,不求结果,只为存在。
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心墙内外,雨声渐歇,唯有月光温柔如初。陆清让站起身,走到窗前。校园在月光下静谧如梦,那个女孩此刻应该已经入睡了吧?不知道她的梦里,是否还会有自己的身影?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该想的,不能想的。她拉上窗帘,将月光隔绝在外,也把那些不该滋生的情愫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可是有些东西,越是压抑,就越是顽强。就像墙角的青苔,在无人注意的暗处,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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