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总带着点不打招呼的凉,卷着刚泛黄的梧桐叶在商场门前的石板路上打着旋,一片贴着他的帆布鞋蹭过去,像只轻描淡写的猫爪。
沈宁正蹲在台阶边捡传单。
方才被一个过路的行人掀翻了手里的半摞,印着橙黄饮料瓶的纸页散了一地,有的还被路过的皮鞋踩出几道折痕。
他指尖捏着纸页边缘往一块儿归拢,指腹蹭过传单上印的“冰爽”字样,倒觉得手背被风刮得发紧,早没了夏天的温软。
“同学。”
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却让沈宁手里刚理好的一叠传单又松了松。
他仰头时,视线先撞进对方西装的深灰色纹路里。料子看着挺软,不像街边中介穿的那种硬邦邦的仿货,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腕上没戴表,倒有颗细巧的银扣,正把商场外的霓虹碎光晃进他眼里。
“我是星探。”男人半蹲下来,和他差不多齐平,递来的名片边缘是圆角的,摸着不扎手。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几道浅纹,倒不显得急:“叫我老周就行。刚看你在这儿发传单,觉得外形条件挺好。有没有兴趣试试进演艺圈?”
风又刮过来,这次卷着片带露水的银杏叶,“啪”地贴在沈宁手背上。
他没接那张印着“启星经纪”的名片,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
帆布鞋边沾着早上挤地铁蹭的泥,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个小毛球,还有方才蹲久了压出的褶皱。
再往上,白T恤领口被汗浸得有点塌,锁骨处还沾了点咖啡渍。是刚才掀翻他传单时,被手里的速溶咖啡溅到的。
“我……”沈宁把手里的传单往臂弯里拢得更紧了些,纸页被捏得发皱,“我还得发传单呢。”声音有点闷,他清了清嗓子又补了句:“超时要扣钱的。”
上周刚被个自称招兼职模特,日薪八百的骗子,骗了二百块“资料建档费”。钱是省了半个月饭钱攒的,到现在想起那女人的嘴脸,心口还发堵。
老周倒没催,指尖在自己的名片上敲了敲,把名字和电话那栏往他眼前递了递:“没事,不耽误你。”
说话时目光没像那些骗子似的直勾勾盯脸,营造出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急迫感。反倒说:“你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
老周的声音温和,没有一丝急躁,“演艺圈确实不容易,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又轻轻拍了拍沈宁的肩膀,“祝你今天顺利。”
沈宁没应声,接过名片。
男人转身往商场里走时,西装下摆扫过他脚边,带起一点淡淡的雪松味,和周围奶茶店飘来的甜腻味混在一起,倒挺清爽。
直到那道深灰色的背影走进旋转门,他才仔细打量手里的名片。
名片正面是黑底白字,反面印着公司地址,离他住的出租屋不算太远,坐两站地铁就到。
他捏着名片边缘转了转,纸页被体温焐得慢慢软下来。
天快黑时传单终于发完,手里攥着日结的八十块现金,纸币边角被汗浸得有点潮。往地铁站走时路过便利店顺手买了一个三明治当晚餐。
沈宁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到地铁站,正好赶得上最后一班换成的地铁。
沈宁看着玻璃门反射出来的自己。
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前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前,反而遮住了些许因焦虑轻蹙的眉峰,露出一双很亮的眼睛。
沈宁眼型是利落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垂,此刻带着疲惫,却没掩住眼底那点年轻的清亮。
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干净又锋利,连带着唇线都清晰分明,只是嘴唇有些干,泛着点淡粉。
他的下颌还留着点没刮干净的青茬,混着额角没擦去的薄汗,竟一点不显得邋遢,反而添了几分烟火气的帅。
不是精心收拾后的精致,是带着年轻锐气、哪怕疲惫也藏不住的好看。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十一点,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他跺了三脚才亮。
屋里小得很,一张床占了大半空间,墙角堆着一个简易衣架。
他把八十块钱钱塞进床头的铁盒子里,盒子里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五块的纸币,加起来刚够他生活费。
躺下时手背碰到裤兜,才想起那张名片还在里面。
他摸出来捏在手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看——“周哲”两个字印得很清楚,下面的手机号末尾是三个“7”。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吹得窗帘边角晃,楼下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路过时候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脆生生的,像在催什么似的。
他忽然坐起来,翻出枕头底下那部用了三年的旧手机。屏幕裂了道缝,是上个月掉地上摔的。
他按亮屏幕,对着那片模糊的光理了理被枕头顶乱的头发。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按下去,先存了号码,没拨。备注名想了半天,最后输了两个字:“老周”。
电话突然响起是沈宁妈妈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沈母握着听筒,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机身边缘磨出的旧痕,听见沈宁那句“挺好的”,鼻尖先酸了酸。
窗外鲁南的秋风吹进来一片树叶,落在客厅茶几上那只缺了口的搪瓷杯上。
那是当年她带着沈宁落脚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如今杯沿还留着少年人高三时不小心磕的豁口。
当年她和他父亲离婚。
装行李时候听见沈宁那句“妈,我跟你走”,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缩回来,却又在下一秒攥紧了衣角。
行李箱的拉杆硌着掌心,她却顾不上疼,只盯着儿子后背那片被衬衫绷出的线条。
昨夜沈父那一下砸得狠,她后来偷偷摸过,少年人后背僵得像块石头,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不行的宁宁……”她声音发飘,带着没压下去的颤,“你爸刚才还在电话里放话,说你要是敢跟我走,就停了你的卡,断了你的学费……”
话没说完就被沈宁打断,他把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书包,拉链“哧啦”一声拉到底,听着倒比沈父的狠话还硬气。
“卡早停了。”沈宁扯了扯书包带,肩头的骨骼在薄衬衫下显露出清晰的形状。
“上周他跟那个女人去买包的账单,我拍了照发董事会群里了。他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空管我。”
沈母愣了愣,才想起前几天沈宁抱着手机笑,她问怎么了,少年人只晃了晃屏幕说“爸要倒霉了”。
那时她还以为是孩子气的气话,原来早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可书……课本都在学校呢。”她还想找些由头拦,话出口才觉出自己的慌。
其实是怕,怕鲁南的小县城委屈了儿子,怕那比江沪高了快百分的分数线,真耽误了他十年的苦读。
沈宁却弯腰拎起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碾出轻响。
他走到她跟前,抬手帮她理了理被泪打湿的鬓发,指尖温温的:“课本我让同学寄鲁南去了。再说了,妈你忘了?我初二那年去鲁南姥姥家,不也跟着镇上中学的老师蹭过课?那些知识点我都熟。”
是了,那年她姥姥生了场病,沈宁陪她在鲁南待了大半个月,每天揣着个小本子去镇中学听数学课,回来还跟她讲“老师讲得比咱们这儿细”。
那时他才十三岁,就已经知道怎么哄她安心。
“你呀……”沈母的泪又涌上来,这次却带着点暖。她伸手抱住沈宁的腰,当初生下来在她怀里八斤重的小娃娃,如今可以帮她撑腰了
沈母埋怨道:“净是瞒着我干事。”
“不瞒着你,你又该瞎担心了。”沈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哄他那样。
“走了妈,去火车站。票我买好了,上午十点的,赶得上姥姥家的晚饭。”
他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沈母跟在后面,看着少年人不算宽厚却格外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那个旧帆布包也没那么沉了。
窗外的雨敲着玻璃,淅淅沥沥的,倒像是在送他们走。
楼道里沈宁回头等她时,嘴角还带着点笑:“妈快点,外婆说给你炖了鸡汤呢。”
沈母加快脚步追上去,这次没再犹豫。她知道,往后的路或许会难些,可身边有这个护着她的少年人,再冷的天,再偏的城,也都成了能落脚的地方……
沈母吸吸鼻子,从回忆里走出来:“小宁,最近忙吗?好好吃饭了吗?”
她把刚剥好的花生往盘子里归拢,继续道:“刚跟你王阿姨聊天,说你们学校附近新开了家鲁菜馆。”
“妈,我吃了,刚和几个同事吃了点宵夜,刚到家”。
沈宁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比当年站在行李箱旁时沉了些,却还是带着稳稳的笃定。
“你说的那家,我上周和同事刚去过,老板做的辣子鸡,跟你当年给我炒的味儿像。”
沈母笑出声,眼角的纹路漾开,手里的花生壳“咔嚓”裂了道缝:“就你嘴甜。当年刚搬回来那阵,你抱着碗哭说鲁南的饭噎人,现在倒念上了。”
“那不是年轻不懂事嘛。”沈宁那边传来翻身的轻响:“对了妈,十一放假,回去陪你。顺便今年打工挣了一些钱,把你上次说的那台新洗衣机换了,旧的脱水总晃。”
“不用不用,”沈母连忙摆手,又想起他看不见,忙补道,“还能凑合用呢,你刚上班,别乱花钱。倒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妈给你买的那件外套,早晚冷的时候带上……”
“穿呢,”沈宁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笑,“昨天还穿去公司了,同事问哪儿买的,我说我妈买的,他们都羡慕。”
沈母捏着花生的手顿了顿,忽然想起那年冬天。鲁南的风比江沪烈,沈宁刚转去县高中,晚自习回来时耳朵冻得通红,却硬说教室里有暖气不冷。
她夜里坐在灯下织毛衣,少年人趴在书桌前做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倒成了最踏实的响动。
后来毛衣织好,沈宁不舍得穿,直到过年才穿了它。说新年新气象。
“傻小子,”她抹了把眼角,声音软下来,“回来妈给你做你爱吃的菜煎饼,放你以前爱吃的那种手工粉条。”当年那些堵在心口的慌和酸,早被这些年母子俩相依的日子泡软了。
“好啊,”沈宁应得干脆,“对了妈,我们老板特别喜欢我,你少干点,你儿子现在能挣钱了。”
“知道了知道了,”沈母笑着应:“我儿子就是能干,记得多喝水。早点睡觉别熬夜。”
挂了电话,沈母把听筒放回去,目光落在茶几旁的相框上。
照片是四年前拍的,沈宁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眉眼间已是大人模样,可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还跟当年那个护着她拉行李箱的少年人一样。
窗外的阳光又挪了挪,落在相框玻璃上,暖融融的。
她拿起一颗花生剥开,嚼着里头的仁儿,忽然觉得,当年那场离开,哪里是结束呢。那分明是她和她的少年人,一起往亮处走的开始。
后半夜的风钻过老旧窗缝,带着点秋凉往被子里钻。沈宁翻了个身,枕头蹭得耳后发疼。已经是第三次换姿势了。
虽然眼睛闭得发酸,但是脑子里却像塞了团乱麻,全是傍晚那个穿西装的男人递名片时的样子,还有名片上“经纪人周哲”那行黑字。
他摸黑在枕边摸手机,屏幕亮起来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解锁时指尖在屏幕上滑了下,差点按错密码。心跳得有点快,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点开搜索引擎输“周哲经纪人”,跳出来的词条不少,有他带过的艺人采访,还有几张行业峰会的合影。
男人站在一群光鲜的人里,倒不算扎眼,可配文里提他“眼光毒,带出过两个新人影帝”时,沈宁的指尖还是蜷了蜷。
点进一个艺人的资料页,照片上的人笑起来对着镜头眨眼睛,自然得像在跟熟人说话。
沈宁盯着看了两秒,喉结滚了滚,下意识退出了页面。
他不是这块料。打小就怕人多的场合,高中上台念个作文都能攥着纸页发抖,更别说对着镜头笑、说那些被安排好的话。光是想想,后背就发僵。
他把手机屏幕按灭,黑暗重新漫上来,裹得人发闷。手摸向旁边。指尖摸到那张硬邦邦的卡片。是晚上脱衣服洗澡时,随手丢床上的。
名片边角硌着掌心,他捏着转了半圈,李哲说“外形条件好”的话又飘进耳朵里。好什么呢?
他对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瞥了眼自己的手,指节上还有发传单时被纸页划的浅痕,哪里有半分“艺人相”。
可不知怎么,指尖忽然顿住了。
“演艺圈”“电视屏幕”。那几个字像小石子,咚地砸进心里。
他想起傍晚男人走后,自己蹲在商场台阶上发愣时的念头:如果真能站到那上面去呢?如果能被很多人看见呢?
姜野会不会也碰巧看到?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姜野去留学快五年了,最后一面姜攥着他的手腕说:“等我回来找你”。然后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可国外说不定会看国内的节目吧?
姜野以前就爱窝在他家沙发上看综艺,边看边吐槽“这演员演得还没你走神自然”。
要是他能在哪个剧里演个小角色,哪怕只有几秒镜头,哪怕只是站在人群里当个背景板。只要能让姜野知道他还在江沪,知道他过得还行……
手机屏幕又亮了,是凌晨四点的闹钟快响了。他还得早起去发早高峰的传单。
沈宁盯着天花板,眼里映着窗外路灯投进来的光斑,那光斑被风吹得晃了晃,像极了姜野临走时泛红的眼尾。
他忽然掀开被子坐起来,膝盖撞到床板也没顾上疼。摸过手机解锁,手指在短信界面抖了两下,才慢慢敲字:“周哲先生您好,我是傍晚在商场发传单的沈宁。我考虑好了,想试试。”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窗外恰好有辆早班公交车开过,车灯扫过墙壁,亮得晃眼。
沈宁把手机攥在手里,掌心全是汗,却没再躺回去。
他好像忽然不怕天亮了,哪怕明天还得攥着传单站在风里,哪怕往后真要对着镜头发抖,可至少有个念想悬在那儿了,像黑夜里亮着的一盏灯,虽然远,却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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