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秋是在一阵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中，极其艰难地撬开沉重眼帘的。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泥沼底部，缓慢而滞涩地向上浮升。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线，而是声音——帐篷外规律的脚步声、远处模糊的号子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极其轻微的、瓷勺刮过碗壁的声音。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头顶是灰色的帆布顶棚，简陋却干净整洁。这不是她昏迷前的那个帐篷。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似乎也淡了许多。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越过盖在身上的、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被褥，落在床边那个坐着的身影上。是她。那个敌方的女医生。
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已经洗得有些褪色泛黄的医生白大褂，里面是朴素的灰蓝色布衣（显然不是军官制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而疲惫的侧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下颌的线条似乎比以前更瘦削了几分。
此刻，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左手稳稳地端着碗，右手拿着一柄小小的白瓷勺，非常小心地从碗里舀起一点熬得软烂粘稠的白米粥——纯粹的米粥，没有掺杂任何野菜或麸皮，散发着谷物的清香。她舀起粥后，并不急着递过来，而是极其耐心地、轻轻地对着勺子吹气，直到那一点热气变得微温。
顾晚秋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撞击着刚刚恢复运转的虚弱胸腔，带来一阵闷痛。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在她烧得神志不清、在死亡的深渊里沉浮的那些黑暗日子里，似乎总有一双冰凉的手，固执地按压着她滚烫的额头；总有沾着冰凉液体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她灼热的身体；似乎总有一种微弱的、稳定的力量，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黑暗中，死死地拉住她下坠的身体…… 难道……这一切，都是这个“敌方”的医生？
顾晚秋的思绪有些混乱。她记得昏迷前的一切：冰冷的眼神、强硬的灌粥、碾碎尊严的屈辱……她也记得自己被俘的身份和重伤的状况。按照常理，大军溃败时，她这样的“重要俘虏”，要么被处决，要么被丢弃在战地医院等死。她绝无可能还活着，更不可能躺在一个干净整洁、显然属于对方控制下的地方。除非……有人带她离开了那个地狱。一个可怕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撕裂了顾晚秋混乱的意识——是她！是这个姓沈的医生！她留下来了？为了她这个敌人？这个认知带来的震动，甚至比伤口的疼痛更加强烈。顾晚秋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一个敌方高官的女儿，一个前途光明的军医，在兵败如山倒、自身难保的溃逃时刻，选择留下来，陪在一个重伤昏迷的俘虏身边？这需要怎样一种近乎疯狂的勇气和……？这完全超出了顾晚秋对“敌人”的认知界限！
就在这时，沈书仪似乎感觉到注视，抬起了头。当她的目光对上顾晚秋那双虽然虚弱却已恢复清明的眸子时，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碗里的粥微微晃动了一下。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敌意，没有刻骨的憎恨。顾晚秋的眼神极其复杂，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巨大的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种……沈书仪无法解读的、沉重的东西。沈书仪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她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外壳似乎碎裂了，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姓沈？”顾晚秋先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书仪脸上。沈书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沈书仪。” “沈…医生…”顾晚秋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却缓缓移向沈书仪手中的粥碗。“……你…一直在这里？”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模糊，却又指向极其明确的核心。
沈书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她读懂了顾晚秋眼神里的疑问。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睑，看着碗中稠白的米粥，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顾晚秋耳中： “你的伤…很重。”她顿了顿，“感染…败血症…差点没救回来。”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里…是后方临时医疗点。” 她没有说“我留下来照顾你”。但“后方临时医疗点”这几个字，和两人此刻安然无恙的状态，已经是最直白的答案。
顾晚秋的呼吸微微一滞。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对方亲口间接证实了这个近乎荒谬的事实，巨大的冲击感还是让她胸口发闷。她看着沈书仪低垂的眉眼，那上面清晰的疲惫和憔悴是做不了假的。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却是一种带着巨大震荡后的微妙凝滞。 “粥……”沈书仪打破了沉默，重新抬起头。她将手里的勺子再次递了过去，这一次，动作不再是命令式的强硬，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笨拙的温和。勺子停在顾晚秋嘴边，保持着微温的、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顾晚秋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勺子上。白瓷勺的边缘很干净。温热的米粥散发着纯粹的、饱含生命力的香味。她又抬起眼，看向沈书仪。这一次，沈书仪没有避开她的目光，那双疲惫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只有一种纯粹的、医生看着需要进食的病人的认真……或许，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顾晚秋的心，像是被那勺温热的粥，猝不及防地熨烫了一下。冰封的堤坝，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顺从地张开了干裂的唇。
沈书仪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一勺温粥送入对方口中。一勺。又一勺。安静的帐篷里，只剩下小勺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响，和顾晚秋极其轻微的咀嚼吞咽声。阳光透过帐篷帘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窄窄的光带。沈书仪的动作专注而耐心，每一次吹凉、每一次递送，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顾晚秋安静地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书仪的脸。那冰冷的、充满敌意的壁垒，在胃里渐渐充盈的温热的粥，和眼前这个人无声的、却重逾千斤的行动面前，无声地瓦解、消融。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情绪，混杂着巨大的困惑、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和更深沉的探究，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当一碗粥快要见底时，顾晚秋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清晰有力了一些，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叫顾晚秋。”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秋天的晚。” 沈书仪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她。那双明亮的黑眸里，冰雪消融后，是坦诚的平静和一种……初步的接纳？ “顾…晚秋…”沈书仪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再是情报册上的一个符号，它第一次有了鲜活的生命力，承载着眼前这个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眼神复杂却又带着某种坦诚的女人的灵魂。她轻轻点了点头，回应了这个迟来的、却意义非凡的姓名交换。然后，她再次舀起最后一勺温热的粥，递了过去。
这一次，顾晚秋主动向前凑了一点，配合地含住了勺子。两人的目光在温热的粥雾和安静的光线中短暂相接。那一瞬间，沈书仪似乎看到，顾晚秋那双曾经冰冷如霜的眼眸深处，映着一小片清澈的天空，和……自己端着粥碗的倒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